段青伸長脖子看濟王走遠了,“主子又得罪這位爺了?”


    常念看著濟王揚長而去的背影,知道這迴是真惹惱他了。


    她沉重地歎了口氣。


    和這樣性子難以捉摸的主子共事,真是她的福氣。


    她撐開傘邁出去,段青緊走幾步跟上,接過傘擎過頭頂,“我瞧平日裏濟王架子端得挺足,怎麽在您麵前,倒像是受氣的小媳婦兒似的。”


    常念伸手擰她的嘴,“要是嫌嘴多餘,趁早去衙門裏鋸掉。”


    雨越下越大,落在油綢傘上劈啪作響。


    一行人趕迴清戎司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常念趕在前頭攔住濟王,“殿下,皇上既下了旨叫查辦,就不過是在供狀上畫個押的事兒,您不用下地牢,讓番役伺候您上正堂歇會兒。”


    衙門裏辦事有自己的章程,有這尊大佛在一旁盯著,那些千戶恐怕施展不開手腳。


    徐楓也是一樣的想頭兒,“殿下還未進晚膳吧,衙門裏的飯雖然粗陋,但好歹能飽腹,殿下先進堂內歇著,我馬上讓廚上送過來。”


    濟王在人前永遠是一副寬宏穩重的模樣,隨和地說好,“那就有勞徐副使。”


    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正堂,他微微側了側身,餘光瞥見她沒跟上來,扭身下了地牢。


    地牢裏的趙武鳴已經受過一遍刑,一身滾刀肉如今成了爛肉,卻仍舊不肯識相賣乖。


    看見她下來,喘著粗氣叫罵。


    “顧常念,老子是國舅,你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條狗,等老子出去,定要你受到十倍折磨!”


    國舅?


    常念忍不住嗤笑。


    趙武鳴和蕙貴妃並不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


    慧貴妃的生父趙伯雍原本不過是個五品員外郎,經人介紹認識了時任副都護的燕時,燕都護見他家世清白,為人踏實誠懇,便把唯一的女兒燕秋嫁給了他,不求榮華富貴,隻求女兒一世安穩。


    可燕都護忘了,自古文人多寡恩,燕秋入府多年隻生了個丫頭,趙伯雍頗多不滿,礙於老丈人的情麵,麵上仍舊恩愛,等老丈人一死,趙伯雍立刻就納了妾,沒過一年就給生了兒子。


    自此,母女二人越發受冷落,燕秋最後鬱鬱而終。


    哪成想,雞窩裏飛出了個真鳳凰,那個不受待見的女兒竟然被皇帝看上了,還頗受寵愛,趙家父子倆在朝中的地位隨之水漲船高。


    蕙貴妃平日裏雖然對這個弟弟沒有好臉色,但同屬一個爹,不耽誤他仗著姐姐的恩寵攀高攬財。


    一身的榮華富貴都寄托在姐姐身上,爬得越高,越證明他是個草包。


    京城裏的貪官數不勝數,唯獨他被言官聯名彈劾。


    所以,人若是沒有自知之明,難免會死的早。


    她懶得搭理他,抬手示意番子提人犯。


    申小五從一間單獨的牢房裏押出來,跪在地上朝她磕頭,“小的見過大人。”


    常念朝他抬抬下巴,“你去瞧瞧,是不是他。”


    申小五說遵命,站起身咽了咽唾沫,慢慢靠近春凳。


    等走到跟前,不禁有些腿軟。


    趴在春凳上的人正咻咻喘著粗氣,偏向一側的臉上都是血烏,淩亂成結的發縫間,那一雙半翻著白眼的眼珠子正不錯眼地盯著他。


    顯然,趙武鳴並不記得他了。


    申小五心一橫,上前扒下他的褲子看了一眼,扭頭噗通一聲跪在常念麵前。


    “大人,就是他!他折磨小的幾迴,他不記得,小的可記得清楚!他屁股上有塊巴掌大的印記,小的確定就是他!”


    常念點點頭,示意番子遞上文書,看申小五簽了字畫了押,又被重新帶迴牢房。


    常念撐著膝頭站起身,經過趙武鳴身邊時,哼笑一聲,“侍郎大人,您瞧,本官為了找出證據定你的罪,費了這麽大周折,也算對得起你的身份了。”


    趙武鳴要開罵,被番子拿破布狠狠堵在嘴裏帶下去了。


    前頭帶迴來的人犯,一股腦兒的全都關進一個牢房,要緊的不要緊的都得走一遍流程,裏裏外外提審一遍,街上的梆子已經敲到了三更。


    今天有朝議,卯時還要進內閣複旨,常念忙過這一陣迴值房暫歇,經過議事廳,從段青抬起的油傘一角,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身影。


    濟王竟然還在!


    段青縮著脖子躲潲進傘下的雨,“這位爺的氣性可真大!”


    常念提袍踏上一階台階,遠遠看見濟王正靠在椅背上假寐,身後侍立的江望,正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頭。


    常念心裏腹誹,真是沒苦硬吃。


    正犯瞌睡的江望聽見腳步聲,立時警醒地走到門口,看清階下站著的人,叫了聲顧大人。


    常念走到近前,朝他身後看了眼,“殿下怎麽還沒迴去?”


    “我們主子說了,就得在衙門裏待著,叫那些眼裏容不下他的人常常看著,叫他們窩心。”


    江望替主子不平,“顧大人您說,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眼裏敢沒我們主子……”


    濟王沒辦法再裝睡了,提高了聲線喚江望。


    江望截住話頭兒跑進來,“主子有何吩咐?”


    “幾時了?”


    “主子,醜時三刻了。”江望見他沒後話,俯下身子詢問,“小的去膳廚上要些點心和清茶,主子晚飯沒進多少,空著肚子不好受。”


    濟王暼他一眼,沒迴應。


    沒迴應就是允了。


    江望屁顛屁顛地退出去,衝進門的常念扮了個笑臉,“顧大人也坐下歇會兒,等著我給端吃食兒去。”


    常念笑笑說行,讓段青一道過去,自己進門嗬腰行禮。


    濟王朝對麵指了指,“顧總使,坐吧。”


    聽那聲氣兒,就知道他餘氣未消。


    濟王似乎很耐得住寂寞,讓她坐下後,自己又闔上眼靜靜養神。


    她知趣兒地落了座,沒主動開口。


    深幽的堂室一靜下來,門外嘩嘩的雨聲似乎都放大了幾倍。


    她轉頭看門外的夜景。


    堂室的門大開著,飛濺的雨滴撞在簷頂上守夜的白紗燈上,像夏日裏舍命撲火的飛蛾。


    濟王究竟有沒有奪嫡的心?她看不透。


    他的心思太難琢磨,至少現在看來,他沒有這個心思。


    皇上不願意立儲,濟王在朝中唿聲甚高,皇上越發對他忌憚,讓他代職樞密院,也是無奈之舉。


    早年樞密院的軍權比較集中,基本上都交由祁王掌管,一人可總攬全國的兵力調度,後來皇帝覺得風險太大,漸漸把衙門裏的職權分解開來,權力都分散了出去。


    祁王死後,皇帝不放心把權力交給那些外姓大臣,隻能交給濟王暫時接管,但軍機大事,仍由皇帝自己定奪。


    濟王似乎也樂得清閑,每天進衙門不過點個卯,不借機攬權不說,甚至還有心情拿此事來逗她取樂。


    還有那個純王,不借著母親的恩寵好好討好皇帝,還反手給自己親爹戴了個綠帽子。


    她有時候真懷疑,是他們腦子有問題還是自己太執著,這世上難不成隻有她一個人熱衷於鑽營登高嗎?


    正胡思亂想,對麵的人突然開了口。


    因為長時間沒說話,嗓音有些喑啞。


    “外頭的人都迴來了嗎?”


    常念說沒有,“不過也快了,隻是田產賬目要理清,恐怕還得費上好幾日,先大概理出個頭緒,明日好進宮向皇上複旨。”


    又沉默片刻,濟王發問,“顧大人,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什麽?


    準備好交差的奏本?還是準備好跟他結盟?


    他總愛在她麵前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字字句句都不忘給她設陷阱。


    她如今長記性了,可不吃他那套!


    她嗯了一聲,答得隨意,“屬下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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