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那身負七十二根鐵柱的龍脈請庇護神——


    謝遇怔在耳房內,透過窗門看向那院中的少年。


    陽光下,那單薄的肩膀仿佛一捏就碎。


    這樣的人,怎能承受那搖搖欲墜的萬裏巨巒啊?


    “你說,請神時腳上要戴著鐵鏈——”院中,樊璃低聲說道,“可我腳上沒有鏈子。”


    陰吏:“因為有人把公子的命格改了,您感知不到那鐵鏈的分量約束,但並不代表它消失,公子應該有所察覺了,每次遇到歡喜之事後必有大兇降臨,這便是那鐵鏈在運作。”


    樊璃問道:“命都改了,是不是不用請神了?”


    “一旦踏上請神路就沒法迴頭了,這一世公子從頭到尾已經走了十七年,未來您要走的路會更艱險。”


    樊璃抱著三三:“這命是十殿動的吧,真他娘晦氣。”


    三三滋著毛罵道:“是啊!幹他娘的十殿,毛裏的鬼都啞巴了?罵啊!”


    藏在它毛發裏的陰物支吾幾聲:


    “小大王,那可是十殿啊,咱們說錯半個字以後就得吃鞭子穿小鞋進畜生道輪迴,哪敢冒犯啊……”


    “是啊,連謝必安說錯一句話都被貶去燒火了,那笑麵虎不敢和十殿叫板,到時候就把咱們剁碎了丟進油鍋,炒得爹媽都認不出來。”


    “啊可惡!”三三氣急之下一溜煙跑陰吏麵前仰頭看著他,“灶王爺爺,可不能就這樣放過十殿,猛猛殺,讓他們死!”


    陰吏無奈搖頭,隨即向樊璃說道:“皇後身邊的巫女是十殿的人,當初便是這巫女給您改的命,她手上有您的生辰八字,這幾天遊城悅神,小人擔心她再動手腳,特地來給公子送個東西防身。”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枝梅花簪和一支毛筆,叫三三給樊璃叼過去。


    “這造化筆是灶王的東西,本來是寫萬家善惡的,如今灶王虛待神位,造化筆也就隻能辟邪了。”


    “梅花簪是城隍給您的,原本是公子的舊物,當年城隍破障出了岔子,公子便把梅花簪送給他護身,這下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樊璃把這兩樣東西捏在手中摸索片刻,說道:“城隍能使喚大獄裏的神獸麽?”


    陰吏:“公子要城隍大人做什麽呢?”


    “樊靜倫被青衣衛逮捕了,想請城隍護他幾天,別讓他凍死。”


    樊璃送走陰吏,隨後牽著貓繩來到耳房,在門口站定。


    “都聽到了?”


    “嗯——”沙啞的聲音從窗邊傳來,風卷入戶,吹著滿案紙張紛紛嘩動。


    白紙翻卷著落了一地,謝遇匆匆把案上的文書整理好壓在鎮紙下,彎身撿紙時沒注意袖子被鎮紙壓住了,他側身一帶——


    砰的一聲驚響。


    滿案文書隨著滾落的鎮紙全部掉在地上,硯台裏的墨水也打翻潑了一地。


    地上黑的白的狼藉一片,椅中人勾著腰僵在半途,須臾,他一寸寸低下腰繼續去撿折子紙張,指尖按下去時眼眶酸燙,一顆淚滴濺落在紙麵倏然砸碎


    “傻瓜——!”


    謝遇低罵著攥破紙頁,滿腔鐵鏽味滲入音色,他得不斷壓下喉間的血氣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給別人請庇護神,誰給你請庇護神呢?”


    樊璃跟著把折子撿起來放在案上。


    “我的庇護神死在徐州了啊。”樊璃提著袖子在謝遇眼尾輕輕沾了一下,“以前總覺得隻要自己做些什麽就一定能改變命運,現在才發現我們的命都是一樣的爛,爛到像乾坤一樣不可扭轉,連安慰對方的底氣都不夠了,不過好在你不是一個人。”


    “哪怕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也有個人不顧一切的來忘川河邊看你,哪怕我也不記得自己的前半生了,但夢裏還有人永遠在那城前等著,這樣一想人間就不算太壞,所以別哭啊,謝遇。”


    樊璃捧著對方的臉,那臉上的眼淚怎麽也擦不完。


    他從沒發現謝遇這麽愛哭難哄,著急的立在謝遇身前,被對方用力抱著,用力到那顫抖的手像扣進了骨髓。


    “謝遇,別哭,公子璃的盡頭是閻王,那樊璃的盡頭就是你,你別倒下去,你倒了,這段路我就走不完了。”


    “我寧願你做個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人,也不想看你……”


    “那你該怎麽辦呢?”樊璃輕聲道,“不這樣走一遭,這世間就沒有謝遇了啊,灶王說他從人們的頌念祈福裏重生,可你呢?誰記得你的名字?誰敢向你祈福?”


    謝遇咽下喉頭的血腥味,仰頭望著樊璃。


    請神的路沒法中止,那麽樊璃斷骨在徐州城前以及失明的這十年,都是在替龍脈受難。


    冷、暗、痛、病、孤,這就是龍脈對人間的感受,而樊璃這十七年,一直都在替龍脈承災,難怪風調雨順,難怪四季分明,這些都是用樊璃的血肉之軀換來的啊!


    如今那祖陵地下的龍脈已經快撐不住了,一旦龍脈繃毀,到時候還會有什麽災難落在樊璃頭上?


    粉身碎骨?


    “倘若三千年前的閻王毀掉生死簿是因為它該毀,那三千年後的今天,殺掉十殿就是因為他們該殺——”


    謝遇抬頭,血紅雙目定定望著樊璃。


    “你隻管在這條請神路上走,龍脈塌了我替你扛,庇護神不來我替你請,天日昭昭,若天不辨善惡忠奸,那就推倒天!”


    在那之前,他先血洗十殿!


    突然,一聲鼓角響徹京都,雪意腳步慌亂的踏著那厚重戰聲奔入西暖閣。


    “王慈心襲京了!叛軍昨晚到的,現在已經結成軍陣,把京都包圍了!”


    *


    坤寧宮內,王糜背對眾人站在那巨幅山水畫下,抬目瞧著畫上山河。


    “從荊州到王都,沿途共四十五座軍鎮,就這麽放他過來了,好得很。”


    宮正站在她身邊迴道:“探子來信說,這些軍鎮首領有的十年前就被王慈心收買了,有的投靠了魏國,有的是其他九姓的人,至於派出去的青衣衛,全被殺了。”


    “造反這麽快,定是有魏國的人幫他。”王糜目光斜落在宮正臉上,“叫魏國那兩個大座守別亂摻和,這是楚國人的家事。”


    說話間,一個青衣衛披頭散發的跑進殿內,來不及擦掉臉上的血便噗通跪在地上。


    “啟稟娘娘,小舅爺要見樊靜倫,說見了人就立馬撤兵到百裏外!”


    王糜負手迴頭。


    “把阿郎的雙手砍下來給他送去,傳令三軍,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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