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跟你住在一起,和你同吃同睡,像家人一樣,對麽?”


    “你閑暇時會帶我去陳留城外遛馬,你問我好玩麽,我答樊璃好。我那時太小了,說話驢唇不對馬嘴,所以你會一遍遍的教我說話,直到我說明白為止。”


    少年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線索串聯起來,輕聲道:“你離開陳留去邊境那天,把我托付給阿平,他沒看住我,所以我受傷了。”


    “聽說那小狸為你殉葬了,那麽,想必我就是在徐州城前受的傷。那時大家急於將你我的關係撇清,便給我捏造了一個女童的身份。”


    “或者一開始我就是小狸,小狸為你死了,突然竄出來的樊璃不明不白的帶著一身傷,和你的屍體一起迴京。”


    對方沒有迴應,樊璃抿著唇沉默下去。


    “你不向我解釋、不提當年、裝作不認識我——”樊璃望著那昏弱光線,輕輕問道,“凡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恨我,對麽?”


    “我十八歲那年,你母親將年幼的你交給我,她當時的情況很不樂觀,夜夜咳血,嚴重時稍有不慎便會斷氣。”低啞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樊璃睜大眼睛靜靜聽著。


    對方啞聲說道:“她怕自己活不久,怕溫洋的走狗殺她,也怕楚國的權貴拿她當箭靶子,出於這種種顧慮,便把你放在我身邊,托我照顧你。”


    “當時你虛歲才兩歲,身體極差,算命的道士說你合該是一條女命,我病急亂投醫,從那天起便給你穿裙子,當女兒養,我身邊沒有女童小狸,隻有一個穿裙子的樊璃。”


    隔壁的人頓了片刻:“我把你養在身邊,每天迴來便抱著你睡覺,帶你騎馬,教你說話、習字,我是你叔叔輩的人,你卻一直叫我的名字,改也改不掉。”


    隔壁的少年緩緩說道:“謝叔叔惆悵什麽?該難過的是我,我可是一開始就被一個叔叔輩的人摁著咬啊。”


    “幸好你不是爺爺輩、太爺爺輩的,這要是被一個身強力壯的老頭子追著親可就糟啦,我一個瞎子,也不知道該往哪跑……”


    他叩牆一聲:“過來,我看看你老沒有。”


    空氣輕微波動,那人撕開虛空從隔壁穿來,半跪在這狹小床榻上瞬間占去大半空間。


    冰涼的月白長袍壓住樊璃手背。


    這逼促的空間裏,謝遇低頭看著他,他側躺著,渾身神經因那侵略性的壓迫氣息細微繃緊。


    良久,他一點點攥住手背上的衣袖。


    “謝叔叔大我十六歲,哄人的手段一定很多。”


    謝遇眸色壓抑:“哄小孩的手段略有一些。”


    “那你以前是怎麽哄我的?”樊璃話落時視線陡然暗下去。


    眼前一晃,他整個人被對方掀了起來!


    等視野安定下來時,他已經趴在謝遇心口上了。


    而謝遇在他原來的位置躺下,一手摁住他腦袋壓在那幽冷肩窩,一手按在他後背熟練輕拍。


    還真是哄小孩的姿勢!


    “……”樊璃僵硬的筋骨一寸寸放鬆,他靜悄悄的趴在謝遇身上,像被揉順一身刺毛的貓。


    “我要是十年沒見到你,重逢時一定會拚命的朝你撲去。”樊璃低聲道。


    落在背上的手頓了下來。


    謝遇看著他。


    樊璃把頭埋在對方頸窩,繼續說道:“你以前一定很好,現在才會這樣壞。其實也沒壞到哪去,就是經常啞巴、咬人、推人。”


    謝遇垂眸:“真實的謝遇比你眼中的人壞了一百倍。”


    樊璃嗅著冷梅香,這就是壞?


    這和王慈心比起來簡直堪稱溫良了。


    他低哼一聲,圈著謝遇脖子:“要是你沒死,我一定會順風順水的長到十七歲,誰也不能欺負我,你兵多,揍人狠。”


    “聽說你年少時溫雅寬厚,三十三歲的謝遇想必也很溫柔。所以,哪怕謝遇大我十六歲也沒關係的,我要是從小仰慕你到現在這般年紀,一定會夜夜爬你床上勾引你。”


    倉促間那空蕩的心口像被螞蟻咬了一下,有點疼,也有點發酸發脹。


    謝遇抬著僵木的手緩緩落在少年後背,一下一下的輕撫著。


    樊璃知道那零星半點的往事後瞬間像揭開遮羞布的小流氓,又話癆起來了。


    他黏著謝遇,臉頰不輕不重的輕蹭謝遇下顎。


    “這十年來,我像怕冷的乞丐盼著太陽出來一樣夜夜入夢來看你。雖然有關於你的記憶全部忘了,可神奇的是你竟然就在這夢境中,哪也沒去的在這裏陪了我十年。”


    樊璃偏頭望著對方,低聲道:“你被那三把長戟貫穿在徐州城外時,我一定看到你了。”


    “當時你恨我娘麽?”


    謝遇手腕驀然滯住。


    樊璃定定望著他:“你恨麽?恨的話,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就原諒你了,以後想咬也可以隨便咬,咬疼了我也不會罵你的。”


    話音落下之際,他好像看到謝遇眼底有水光絲絲皸裂。


    對方好像要說什麽,最後卻閉上雙唇。


    那雙眼睛紅得像要流血,冰冷手臂緊緊抱著他將他揉進懷中。


    “不恨。”


    生命的最後一霎,他沒有恨也沒有怨,他隻是在想一條永遠去不了的路。


    以及一個永遠見不到的人。


    刻骨遺憾聲勢浩大的橫跨生死,千倍萬倍的淩駕於愛恨之上。


    於是一不小心,樊璃就成了他的心病。


    “我不恨她。”


    謝遇緊擁著這失而複得的人,他深深吸嗅著少年身上的青草的氣息,貪婪的感知這鮮活柔軟的溫度。


    猩紅液體滾下臉頰時,他用力將樊璃嵌在懷中,聲音嘶啞破裂。


    “樊璃,我不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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