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懷抱消解了太陽的灼熱,白馬旁邊,瑤光輕輕拉住韁繩。


    低響的嗓音帶著冰冷溫度掃上耳廓,微癢間耳邊神經卷著這抹幽冷倏然竄去脊骨,扯著心口跳了幾下。


    “樊璃,迴絕她。”


    樊璃捏著韁繩,對瑤光說道:“鬆手吧,待會謝遇吃醋跳出來咬人了,這可是他的地盤呢。”


    瑤光笑道:“大太陽的。”


    她見少年穩穩攥著韁繩,便歇了牽馬的念頭,抱著大馬刀亦步亦趨。


    眾人下山後徑直去了陸家宅子,瑤光抽空寫了一封信給伶官坊遞去。


    展飛慌忙撕開信,看完癱坐在冰床上唏噓一聲。


    他一臉疲憊的晃晃信紙,向抱琴坐在對麵的美人說道:“迴來了,沒傷著。”


    美人冷若冰霜的臉微微化開,朝侍女遞了個眼色。


    侍女將書信給她接過來,她看完,終於卸去一臉寒霜,眉目彎彎的抿唇笑道:“這十年他什麽也忘了,連馬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哪來的馬術一流?瑤光這鬼丫頭淨是瞎寫。”


    她說著,微微挺直背脊說道:“不過這信上雖誇耀過多,卻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騎上馬沒露怯,穩穩當當的跟著人迴來了,這才不愧是將軍的親骨肉呢,夠淡定。”


    展飛抹抹汗,跑了一夜他有點虛,聞言低哼一聲。


    “淡定算什麽?他膽子大著呢,當年千軍萬馬圍困徐州,他一個人提著一把小劍,朝謝遇跑過去時連眼皮都不帶眨的。”


    這抱琴的女子沉下臉:“這事你還好意思說?叫你和莫姝去琅琊護著他,你們倒好,一個孩子也看不住!”


    展飛盤腿坐起來:“別說風涼話,那種情況下換做是你也看不住他,當時謝遇的親兵不知道聽了誰的消息,以為咱們將軍要害謝遇,一夥人就把他扔在琅琊,猴急猴急的走了。”


    這些人走後,那孩子孤零零的站在琅琊城的大街上,渾身上下隻有一把小劍。


    背後的宅子鎖了門。


    謝禪一氣之下帶著親兵跑了,留他一個人立在那大宅門口,一整天都沒動一下。


    當時莫姝看不下去,買了一袋肉包子去找他,他沒要,隻說道:“能給一點盤纏麽?我得去找謝遇,他會還你的。”


    他不管楚溫惜是誰,樊璃是謝遇養大的,他隻認謝遇。


    謝遇去北方邊境平敵了,他就辨認著方向一路向北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兩人都是高手,要看住一個孩子何其容易?


    但他太敏銳了。


    當他意識到這兩個陌生男女不僅沒傷他,反倒有些護著他時,他就再也沒了顧忌。


    那北去的路上,他提著小劍,狗擋殺狗,人擋殺人。


    被關進屋子他就劈屋,劈不開就撞牆,要麽死要麽去找謝遇,他就隻有這兩個想法。


    額頭磕破皮他不在意,腳下跑出血泡他也不停。


    他奮力抗爭的結果是展飛先敗下陣來,接著就是莫姝。


    兩人絞盡腦汁也攔不住他,隻好先哄他去徐州。


    誰知謝遇也在徐州城呢?


    展飛運了一遍功,雙手掐指搭在膝蓋:“謝遇這個坎他是過不去了,如今他和樊靜倫那病秧子串通起來,又要查謝遇、小狸,又要找記憶,真被他查出什麽端倪,順藤摸瓜的想起那些事,咱們都提著腦袋去給將軍謝罪吧。”


    女子眉頭微蹙,抱著琴撥了一聲:“他不會找迴記憶。”


    展飛瞧過去:“這種大話少說。”


    對方抬眼看著展飛,鄭重道:“並非大話,那術士施法時我和莫姝在一旁引琴助陣,固法的陣辭是‘忘殺’,破法的陣辭是‘身死’。”


    忘掉以前的自己等同於殺死自己,醒來後就是一張白紙、得重新做人了,所以叫忘殺。


    用死亡作為破法的陣辭,那麽,樊璃要想起往事的唯一方法就是死。


    人都死了,那些記憶還有什麽用呢?


    這個殺氣凜然的術法是要他忘掉謝遇好好活下去,此外再沒有其他方法。


    展飛猛然一喜,跳下床給對方端了一杯茶:“天權妹子,你怎麽現在才說?害老哥白白擔心十年!”


    天權琴不離手,端著茶施施然輕啜一口:“將軍養我一場,我總得替她操點心。這些年你對樊璃不聞不問,也不讓咱們去見他,我不留一手,你怕是連那點擔心都免去、幹脆撂開手不管他了。”


    展飛嘴角發苦:“我並非是不管他,而是不能管。盯著侯府的人太多了,我不好進去,也不能讓你姊妹七個冒險。”


    “再者……”展飛想起那蜷縮在門檻上睡過去、被雨水濕了半身的小少年,說著說著突然啞聲了。


    “你別怪我心狠,每次去見他時,你知道我心裏是什麽滋味嗎?他一個人在那小破院裏等著,我一走他就攆路,我都怕多迴頭看他一眼就把他帶走了,當時王糜遍地撒網,溫洋的狗也不知道藏在哪盯著他……”


    展飛提著紫砂壺。


    室內光線暗淡,他的臉就藏在這黯然光影中,給天權添了半杯熱水。


    這發育畸形的人煉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把自己煉得像個六歲的小童。


    可眼底的滄桑怎麽也蓋不住。


    他慘笑道:“將軍沒了,就留下這麽一個孩兒,我怎麽敢帶走他,拿他的命去賭這些人的慈悲啊?”


    有軟肋的人永遠瀟灑不起來。


    他不巧就有這麽個軟肋。


    天權抿著唇望著杯中茶水,良久,她輕輕放下茶杯,抱著琴起身:“莫姝那邊離得遠,我去知會她一聲。”


    展飛低著頭擦拭桌子:“順便告訴她,小狸是謝遇的童養媳,防止以後說漏嘴……”


    這小矮子一把丟開抹布煩躁道:“陸言這雞肋!若不是他,老子去殺了樊靜倫什麽事都省了,萬事大吉!”


    那樣一來,就沒有人鑽破腦袋的去找樊璃的記憶了。


    但有陸言那個軍痞混混護著,展飛輕易不敢動手。


    可留著樊靜倫這個隱患,以後指不定一抽瘋,就找道士、和尚、術士給樊璃看腦子呢!


    侍女打開簾子,天權款款而出,說道:“陸言那邊我去打招唿,真殺了他男人,這廝會幹出什麽事天知道。”


    展飛:“讓他盯著樊靜倫,千萬別找什麽道士進侯府了,上次謝玄安進去,差點嚇死老子。”


    *


    京郊陸家宅子,謝玄安拎著星盤站在樊璃麵前,含笑道:


    “還記得貧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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