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言摁摁眉心,問雪意:“他這樣總得有個原因。”


    雪意無語片刻:“他昨晚被蟲子咬了,說是大將軍咬的,記仇。”


    門口的人咬牙道:“就是謝遇咬的!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他作勢要往外麵跑,雪意追上去:“去去去!我絕對不編假話騙你好了吧!”


    “哼。”樊璃滿意的揚揚腦袋,把引路繩給小狸花套在脖子上。


    “我迴小院等你,你要是騙我就永遠絕交,知道了不?”


    雪意:“哦。”


    雪意提著尿壺去了恭房,然後跟三三去寧覺寺看它和小狗打架。


    一群貓貓橫七豎八的在屋簷上觀戰,雪意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有人抱著貓從側廊走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瞅了雪意一眼:“你家的貓?”


    雪意朝來人看去。


    那少年穿著一身紅色的兩襠衫,抱著一隻大灰貓望向前方的貓狗。


    “我家侍中喜歡來這裏拜佛,上次看小貓小狗打架有趣,今天就帶我過來瞧一眼。”


    少年自顧自說道:“它不能在家裏久待,它年紀大了,得出來走走才好。”


    雪意:“別說話,我家三三要打贏了。”


    少年笑了一下。


    他懷中的灰貓望著三三,道:“小皇帝每天都要自言自語,傻乎乎的。”


    三三一翻身騎在小狗頭上,昂著腦袋:“樊璃每天也要自言自語,他就不傻!”


    灰貓說道:“他是沒有朋友,你的樊璃也沒有朋友麽?”


    三三:“樊璃朋友可多了,他是瞎,有時候不知道大家都走光了,就一個人在那講話,講習慣了。”


    灰貓點點頭:“那他和小皇帝一樣。”


    “不一樣,他又不傻!”三三瞪了灰貓一眼,忽然想起謝遇,便踹開狗來到它近前,道:“你知道謝遇麽?”


    大灰貓:“青山葬玉,我知道他。他下葬那天,小皇帝抱著我去給他送行了。”


    三三跳上少年膝蓋,討好的蹭蹭大灰貓:“那你知道是誰殺了他麽?”


    “楚氏。”


    “不是!不可以是她!”


    大灰貓懶聲說道:“小貓,我活了十年了。”


    這十年它從貓的視角裏,看了太多太多的人躲在暗地裏算計密謀,背後捅刀。


    它問小貓:“你這麽關心謝遇做什麽?不如多來和小狗打架,它快贏過你了。”


    三三沉重道:“謝遇要來殺樊璃破障,他最近又變了,不僅要殺掉樊璃,還要樊璃做媳婦——”


    大灰貓興致勃勃的聽著。


    它和三三交談時,旁邊兩個少年坐在石墩上聊天,就聊貓,給貓梳毛。


    三三向灰貓商量:“我舍不得樊璃死,你幫我找找法子,好麽?”


    “嗯?”大灰貓輕笑道,“那我有什麽好處?”


    三三仰臉望著對方:“我讓樊璃給你留小魚幹。”


    *


    太陽懸於中天,樊璃吃過午飯,沒人來找他,他就在床上養腳傷。


    “啞巴。”


    他討打犯上的用這個詞匯稱唿謝遇,背對胡床椅蜷縮在床上撥弄手上的青繩。


    樊璃感受著手繩的觸感和編織紋路,不計前嫌的壓低了音調,向謝遇說道:“這手繩光綁在我身上,卻帶不進夢,你能把它帶進去麽?”


    “謝遇?”


    “謝道逢,你迴我一聲會少一根頭發麽?”


    謝遇靠在胡床椅上忍受酷烈的撕痛,整個後背像被鈍刀劈下來一樣,痛感像傳染源一般迅速竄去心口,疼得他有些恍惚。


    這痛楚把他扯到戰死那天,三把長戟分別從那三個魏國將領手中,齊齊刺入他胸膛,利刃鑽破心肺,那種痛楚和折斷骨頭是一樣的滋味。


    當時九萬裏長煙卷著一抹血色烙在孤城前,在那泰寧末年的秋日裏,他撐著刀起身時聽到了城門洞開的聲音。


    那一刻他笑了,笑容淒涼得像天上那片暗雲。


    有人還在琅琊等他,而他跪在血泊裏嚐試數次也沒法站起來,他要失諾了,不能去接那人迴家了……


    *


    謝遇把往事扼殺在秋風中,指甲刺破皮膚時他猝然起身,提腳踏上木床。


    少年感知到屬於他的寒冷氣息,背後肌骨應激般倏縮繃緊。


    他被謝遇咬怕了,以至於謝遇突然靠近時,他下意識就縮起脖子做出逃避的姿勢,冷入骨的梅香壓在身上,繃著神經的少年渾身上下泛起大片大片的小寒粒。


    他們一個側臥,一個俯身半跪。


    須臾,側臥的人翻過身來率先打破沉默,服軟般捉住那森涼袖子喊了一聲。


    “謝遇。”


    樊璃抿唇低下眉梢,問道:“你一開始就是來報複我的,對不對?”


    “你恨我,恨到想殺了我,對不對?”


    “第一次見就用死勁掐我的人,除了你就隻有王慈心。”


    “咬我會讓你好過,對麽?”


    “對不對啊謝遇?”


    樊璃撚著那截衣袖迴想著對方的種種舉動,以及夢中一次次落在身上的千百個狠咬、輕吻。


    最終,他話音慌顫的向謝遇發出邀請。


    “你要麽?”


    你要麽——


    這句話從樊璃嘴中脫口而出時,謝遇耳邊像有什麽東西爆開,滿世界轟響聲中,這小屋裏僅有他和樊璃麵對麵貼近在一起。


    你以為我是什麽好人,誰給你的膽子邀請?


    不知險惡,天真的人啊!


    樊璃在謝遇咬緊牙關的慍怒中小心湊上來,額頭抵在謝遇鼻梁,少年在緊張,他要把這身體獻祭出去。


    就為了夢裏那抹銀甲微閃的光色。


    “要了之後就留在這裏,好麽?”


    樊璃要謝遇的一輩子,直到此生在夢中終了。


    樊璃沒得到迴應。


    他思索一瞬,熟練的扯著衣領下壓:“咬。”


    虛離目光落在前方,唿吸幾次在兩人唇邊交疊後,樊璃說道:“這種事我主動了,答不答應你都應該給我說一聲,不然親了是負心,要了是白嫖。”


    謝遇臉色發黑,捏著少年下巴重重摩挲一下,冷然望著那纖瘦手腕上的青色手繩。


    這醜東西像一隻預備孵化的大蟲子,礙眼。


    什麽礙眼的東西都要帶進夢裏,你那夢能裝幾個人的物品?


    你還要和謝遇做……除了謝遇,你也邀請過別人?


    樊璃扯扯對方衣袖,抬手,試探著朝對方臉頰摸去。


    “啪”的一聲,手繩粉碎時樊璃愕然睜大雙目。


    他伸著那隻空無一物的手,手愣愣的僵在半空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腦子空白一片,一瞬間他像被什麽捂住雙耳,什麽都聽不到,隻有那繩斷的啪嗒輕響在腦海裏迴旋。


    “……”樊璃怔愣呆滯,迴神時質問的話還未出口,臉上便猝不及防的滾下一道熱意。


    濕潤發燙的液體從眼眶劃到下頷,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眼淚劃過皮膚時,人也會像刀子割皮一樣疼。


    手繩是雪意向別人學的,他手笨,要編成一隻手繩得花多少心思?


    微涼的細軟繩圈輕輕壓著皮膚,那是雪意的心意,樊璃這小半生就由這些微小的物品構成。


    眼淚劃出眼眶時樊璃猛地把謝遇推下床,抄起鐵杖在屋裏瘋狂撲打。


    嘩——


    桌子倒地。


    砰——


    胡床掀翻。


    桌子、椅子、凳子,都被翻打在地上。


    馮虎聽到聲響立刻進屋,不解的看著那少年拎著鐵杖,眼眶厲紅的站在一地狼藉中發抖。


    “噠——”


    樊璃手背滑下一行刺目鮮血,血滴順著微顫的指尖砸落至地。


    是站在他麵前的謝遇用指甲劃傷了他。


    謝遇眼神森幽的盯著樊璃,在他唇邊寒聲問:


    “現在,你認清我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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