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輕響。


    符紙從道士嘴邊飛到半空,竟然無火自燃起來了。


    道士從小道童手中接過一碗清水,空中的紙灰像長了腿一樣,自己落入碗中。


    “閣下站好了。”道士向樊璃說了一聲,隨即含了一口符水噴到樊璃臉上。


    樊璃被噴了個激靈,怒道:“你拿口水滋我!”


    道士見他要擦臉,便讓人摁住他。


    然後走過來,掰著他下巴將半碗符水灌下去。


    樊璃又亂動又罵人,摁著他的陸言差點被他扇了個大嘴巴子。


    他呸的一聲,吐掉一嘴符水,在陸言手上掙紮起來。


    道士輕笑道:“再亂動我嘴對嘴喂給你。”


    他不動了,喝完符水就蹲在地上摳嗓子眼。


    道士拍了拍袖子說道:“別嫌髒。你身上因果亂成一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下手了,讓這符水壓一壓,能保你平安多久全得看運氣。”


    樊璃頓住:“我一個閉門不出的大好人,怎麽扯上因果?”


    道士聲音輕飄飄的:“我不知道。”


    “那我屋裏有女鬼麽?”


    “問心無愧便無鬼,不過以小公子的為人,鬼見了也是怕的。”


    樊璃沉下臉,隨即戲笑道:“怕我找它做親,是麽?”


    道士笑著迴道:“是啊,如今誰不知道南康侯的小兒子要給亡靈守寡呢?”


    對方背著手,抬起眼皮看了樊璃一眼。


    樊璃厚著臉皮正要口出狂言,袖子忽然被陸言扯了一下。


    陸言把他扯到一邊,低聲道:“你少說兩句,這是謝家子弟。”


    樊璃:“……”


    樊璃小聲迴道:“那他人還怪好的,竟然來給我驅鬼。謝家不是大族麽,他怎麽淪落到跳大神了?”


    走到井邊的道士說道:“自然是俸祿高,來錢快。”


    “……”樊璃悄悄向陸言道,“他耳朵好靈。”


    陸言:“別說了,又被他聽到可就尷尬了。”


    道士在井口上燒了一張符紙,望著所有紙灰落入井中,這才說道:“我學藝不精,若再有古怪之事,就隻能請國師了。”


    陸言說道:“辛苦道長。”


    “別說這樣的話,來一次五兩銀子,我高興都來不及呢。”道士看向樊璃,“你好過一點沒有,該給錢了。”


    樊璃:“……”


    樊璃憤怒的麵向陸言:“小狗讓我掏錢?”


    陸言在樊璃頭上輕拍一下:“先給錢吧,他背後可是謝家呢。”


    樊璃隻得忍痛掏出錢袋,摸出五兩銀子遞給道士。


    道士正要伸手接,樊璃又急忙收迴錢袋。


    道士垂下手笑望著他。


    樊璃捏著錢袋子側過身去。


    就這麽把水靈靈的五兩銀子送出去他實在舍不得,便道:“你先別著急,我問你,總是夢到同一個人是怎麽迴事?”


    那年輕道士聲線清潤,緩聲問:“男人還是女人呢?”


    樊璃:“總之就是個人,別管他是男是女呢。”


    道士望著樊璃的臉沉吟起來。


    “我在欽天監時聽師叔講過一次,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權當故事聽吧——”


    樊璃立馬問:“那你師叔編了什麽故事哄你?”


    道士見他嘴溜得跟什麽似的,又笑了笑。


    說道:“若總是夢見素未謀麵的人,說明你們這輩子本該有一段姻緣,但中間出了什麽岔子,讓本應同床共枕的兩人天各一方,或者對方還沒等你長大就不幸早夭,或者另與他人成婚,出現這些狀況,便會夢到彼此。”


    “夢到對方的次數越多,緣分越淺。直到某天你們在這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時連各自的衣袖都不會相碰,然後背道而馳,恰如水中沙與天上塵,各在一處,兩處浮沉……你怎麽笑了?”


    樊璃指著自己的眼睛。


    “我這樣的廢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攤上什麽要命的事,所以隻能像關犯人似的關在這碗大的院中,我出不去,他也進不來,這對他來說倒是好事。”


    少年站在太陽地中笑著,仰起臉。


    “我隻是奇怪他怎麽能每夜每夜的闖進夢裏,以至於我除了他,真的什麽也看不到,你說慘不慘?十年啊。”


    他仰臉麵向陽光,聲音平靜低緩:“十年。我就在夢裏看他跪了十年。”


    “也許你說的沒錯,我與他確實有些命上的牽扯,所以他跪著受苦,我站著受罪。”


    如今對方站起來了,追著他又打又咬。


    那人弄得他傷痕累累。


    樊璃張了張嘴,聲音輕得有些單薄。


    “可這夢裏的人竟然是會離開的麽?那怎麽辦啊,要是連他都沒有了,我就什麽也看不到了。有什麽法子留住他麽?”


    他明知道對方不是個好東西,卻怕入夢時再也看不到對方。


    所以他不敢請道士幫他看看,看看那夢中人是否是什麽鬼魂野鬼。


    也不敢提對方跑出夢境的事。


    道士就站在麵前,隻要樊璃拉下衣領,那一身咬傷就會暴露在這些能人異士的眼中。


    可他站著,攥著袖子,死死護著身上的衣衫怕被別人看出來。


    他怕那強種打他、嚇他、咬他。


    更怕那強種徹徹底底的從他夢裏消失。


    他怕。


    那就隻能自虐般將這種狀況維持下去。


    直到某天徹底緣滅,直到那帶著一身淺淡梅香的人連這個夢也不要了,把他丟在那灰撲撲的荒城中為止。


    “道長,我該怎麽留住他啊?”


    年輕道士看著那等待答案的少年,最終除了一聲傾歎,什麽也沒說。


    少年就仰著臉背對眾人笑了起來。


    謝遇站在門中。


    少年站在門外。


    他們隔著三尺台階,就像隔了三度春秋。


    少年在太陽地裏笑紅眼眶低喃:“留不住啊?”


    “怎麽會留不住?”


    原來“有緣無分”這幾個字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那滋味真的會讓人斷魂啊。


    謝遇默然良久,在少年快速拭去眼尾淚水時低聲說道:“你我不過是恰好在人間相逢,當時幸有幾度春風吹上陳留,沒別的,就隻是你年幼,我少年而已。”


    所以站在刀光劍影裏的少年把那溫暖的軟肉放在心口,短暫的在這世態炎涼的人間當了一迴有血有肉的人。


    而小童無家可歸,隻能緊緊貼著少年。


    隻能用力抱住少年才不會被丟。


    他們在飛塵飄蕩的曠野中縱馬繞城。


    卻不知那陳留大道上來來迴迴,走的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空歡喜罷了。


    他們在那路上,多走一步就少一天,直到少年與小童背對彼此,在霜連天的路上漸行漸遠。


    樊璃把五兩銀子給了道士。


    道士瞧著他,說道:“以族兄謝禪的性子,隻怕來日要就大兄的事找你麻煩。”


    樊璃低著頭,聲音沉悶:“他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跟我一個十來歲的人計較什麽?到時候你念在這五兩銀子的情分上幫幫忙,滋他一口口水他就沒啥好說的了——你的口水濺到碗裏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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