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感受到那種不同於白元議事堂的莊嚴肅穆,不自主地正了正身形,撫了撫袖袍。


    博文在前麵仍是一言不發,穿街走巷許久之後,才將他帶到一處偏殿裏去。隻聞其中香氣繚繞,讓人心曠神怡,於香氣深處,端坐著一個白色須發的耄耋老人,身上彩裝濃豔,襯托得麵相慘白,一副詭異之相。博文施了大禮,恭敬地道:“陛下,石三帶到!”那老者揮一揮手,博文便起身退出去了。老人抬起眉眼來打量著石三,石三也同樣打量著老人,四目相交,石三心裏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感覺不正是方才城牆上的黑衣人嗎?然而氣勢卻強了數倍不止。


    那老人看了半晌才徐徐說道:“見了我為何不行禮?”


    石三拱了拱手道:“上拜天地,下拜君父,你我無君臣之節,自然不便行君臣之禮,若以新黨與霍盧而論,當屬恩公與師友,躬身作揖,聊表謝意。”


    那老者嗬嗬笑道:“不愧是天機子相中的人。他與我多次提起你來,說你乃是曠世奇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隻是資曆尚淺,困於灘淵,雄才不得以施展。”未待石三謙虛,他話鋒一轉,說道:“你知我叫你來的用意嗎?”


    石三道:“知道,卻仍要你說過才算。”


    老者一怔,繼而笑道:“果然是伶牙俐齒,莫不是小聰明吧?那你說說看,我叫你來是何用意?”


    石三道:“欲以我為杖,逐鹿中原!”


    老者大笑道:“哈哈哈,好一個以你為杖,逐鹿中原。怎麽這般看輕我霍盧國?要知道,我霍盧國在九山九海之間也是無出其右的翹楚,逐鹿中原還用得著你這根杖嗎?”


    石三也笑道:“杖可擊、可擋、可支、可搖,變幻莫測,極稱心意,誰人不需要呢?霍盧國若一尊巨神,細嗅、撥草、引蛇之事還是需要有爪牙代勞的。”


    老者道:“莫要捧殺我,霍盧雖大,卻還不可大意。想必你早已看出了其中端倪。”石三確實看出了端倪,在心裏也猜出了七八分來。從進門起,這座城便是堅牆壁壘,守備森嚴,再加上他早就聽聞,曾經退隱的霍盧國幾大高手皆從極都被召喚迴來,這其中也包括石三、古月等人的舊相識,天機子。再者,他早就知道天機子乃是帝師,也就是帝王之師,無論是年齡閱曆都該遠在關雎子之上才對,今日一見,若論麵相,他比師父還要蒼老許多,且那目光中透出的戾氣絕非普通行修者能夠達到的。因此,石三猜測,這霍盧國內必然是有著外人所不知的秘密,其中又蘊含著極大的危機,讓關雎子擔心憂慮。這一點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霍盧國會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態,讓他們俯首稱臣,甘心為他賣命,沒想到,竟也早已像關雎子一樣,處在“苟延殘喘”的邊緣上了。既然他這般發問,便又更加驗證了自己的猜測,有八九分是真的。


    石三道:“某雖愚鈍,卻也知‘投桃報李’,新黨雖勢微力單卻也願全力相助。”


    關雎子又忍不住笑道:“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你的確使得好手段,硬生生顛倒了乾坤局勢,搶過了主動權。如你這般說,我霍盧國豈不是要亡國了?小兄弟,在我麵前使手段,還嫩了些,我麻煩是有一些,但並未到舉步維艱的地步,反倒是你新黨,若不是背靠著我這棵大樹,恐怕早就分崩離析、煙消雲散了。我聽聞你作為新黨之主乃是個可造之材,才主動降階相迎,為你謀個出路,莫要會錯了意,辜負了我的好心。”


    石三拱手道:“多謝陛下垂青,既如此,我便不再打攪,不日便率眾撤出霍盧。”說完後,轉身向外走去。留下關雎子愣在那裏。趁著石三還未走出殿門,忙叫了一聲,道:“你且站住!”石三立在那裏,也不轉身,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關雎子招招手道:“迴來,迴來,話還沒有說完,便這麽急著離開,不合你察燕大國之禮。”石三轉身迴到原處,仍似先前那般氣定神閑,但內心裏卻篤定了自己的猜測,有了十足的底氣。關雎子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道:“有勇有謀,實在難得。既然你都看出來了,我便索性與你坦誠相待,就像你說的,以師友之禮,溝通有無。”石三做好了心理準備,認真聽著關雎子的話。原來,當年關雎子之所以能夠奪得帝位,乃是他在霍盧國最西北的撫仙湖當差時,偶然間尋得一塊天外奇石,其內終年燒著赤焰烈火,似是蘊藏著極大能量。關雎子猜測它是個奇珍異寶,便收入囊中,好生保管,後拜在天機子門下。師恩深重,關雎子自知無以為報,便將所藏寶物奉上。天機子幾經鑽研之後,似是解開其中機巧,悟透其中深意,便將它施在關雎子身上。果然,關雎子氣力大增,修為飛速猛進,很快便突破瓶頸,進入化境,師徒二人大喜過望,感天地之恩,造化之力。然而,不久之後,關雎子便發覺自己身上有些許異樣,好似火燒的一般,周身脂水被燃燒殆盡,一時形容枯槁,發色灰沉,如耄耋老年。天機子大驚,為緩解此症狀,便親向極都尋千年寒冰,築冰床以消其火勢。如此堅持了二三百年,關雎子之奧秘日漸被人知曉,一些別有用心者,早已虎視眈眈,欲除之而後快。又經百年的養癰,那些肱骨之臣真正成長為霍盧國的脊梁,一時間,尾大不掉,竟成了關雎子的心腹大患。


    石三聽完關雎子的陳述,心裏竟萌生起一股強烈的鄙夷之情,此前,無論是漢美還是華夫,尤其是霍盧國,都是他敬仰之國境,隻是沒想到,剝開了華麗的外殼之後,都是一副不堪入目的破敗。


    關雎子看著石三毫無波瀾的表情,問道:“怎麽?你不覺得驚詫嗎?”


    石三笑道:“帝王之家非我等草民可以體諒的。我想,但凡沾上權欲二字,這些醃臢事便是不可避免的。”


    關雎子道:“沒想到你還懂得帝王心術,既然如此,你有意要幫一幫我這個茫然無措的老人嗎?”


    石三道:“‘老人’一詞所說的絕不是陛下,‘茫然無措’更不是陛下的判詞。陛下乃是千秋百代的明君,與凡塵是格格不入的,莫要如此自謙。”


    關雎子苦笑道:“就不要如此恭維我了。話已至此,我才知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有如此雄心壯誌。罷了,也不可強求,與我交個朋友吧,若是你有什麽需要處,隻要我在一日,定然全力相助。”石三感其情真,迴道:“新黨雖弱,但願與霍盧結成至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此生此世,不違此言。”又上前一步道:“我自幼在穀崖邊長大,對藥理有些體悟心得,可否給陛下把一把脈相,興許有醫治之法。”


    關雎子笑道:“無妨,無妨。給我看過的醫者沒有一千也足有八百了,若是你能把出異樣來,倒也是我的造化。”石三上前把過他的腕子來,投一道細若遊絲的真氣進入體內,沿著經脈穿梭,隻覺其中氣息熾熱,似要灼盡關雎子五髒六腑,再吞噬其內一切,隱隱間幾乎要吐出火舌來。在這火勢之間,石三竟捕捉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遇到的化境高手並不算多,排在首位的自然是白崇一,但他的化境多半是靠自身之力,那種厚重、沉穩是無與倫比的。與白崇一接觸之後便會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這世間最深的功力也不過如此,不會再有什麽人能夠靠自身修行達到這般田地。第二個化境者便是白澤,他身上的那種清澈而濃烈感,是與白崇一截然不同的,他多少知道些白澤的來曆,自然也知道歲月所帶來的積澱幾乎是世間最偉大的自然之力,他與白崇一之間無所謂高下,隻有對戰起來才能判定的出。第三個化境者便是白靈兒,她因機緣而修成的化境多少與關雎子有些相像,隻是,白靈兒的真氣宣泄不似關雎子這般濃烈,若不是他修為極高,恐怕早就爆裂而亡了。


    石三放下他的手臂,不禁皺起了眉頭。


    關雎子追問道:“怎樣?還有迴天之術嗎?我這些醫士診斷之後並未說出什麽一勞永逸的法子來。”


    石三道:“冷熱相撞乃是風源,你體內藏著的,乃是世間之極熱與世間之極寒,所生風之強勁恐怕較厲風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此等情形下能堅持幾十年,足見你修為之高強了。然而,隨著消耗日漸增大,你也愈發吃力起來。據我所查,你五髒六腑均有損傷,接下來,終有一日會如有高牆之潰,一發不可收啊。我倒是可以配些丹藥,但僅僅起到維持延緩的功效,並不能阻滯,更遑論逆轉。”


    關雎子失落神情一閃而過。這些年來,他早已聽慣了這類斷言,也沒有過多的傷感。但石三的所說的較本國醫者直白些,難免會叫他心生悲戚。然而,石三卻話鋒一轉,說道:“我倒是知道一個去處,曾屢次救我及新黨族眾性命,不知能否解陛下之隱疾。”關雎子登時滿目放光,騰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追問道:“是何境地?快帶我去看。”


    石三道:“此地遠在伊督,新黨被圍困前,我曾遣一隊人馬前往那裏避難,不知此時生死情況。”


    石三說了這許多話,真正傳到關雎子耳朵裏的,僅有“伊督”二字。他難掩激動地對石三道:“伊督何謂之遠,倏忽間即可到也。”


    石三道:“陛下有通天造化,奈何我輩脫不得凡胎,如何過得了白元一關?”


    關雎子想了想,道:“這有何難!我們從此向東,從浩淵海上繞行,無非是多費些時日罷了。”


    石三道:“既如此,我便陪陛下走一遭,有用沒用,就要看陛下的造化了。”石三想起新黨眾人,便又拱了拱手,道:“我那些族眾,還望陛下交代幾句,讓他們勿生掛念。”


    關雎子招了招手,便有幾個身著黑衣的衛士近前來。關雎子吩咐道:“往倥侗山上去將新黨眾人請到慕林宮來,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


    石三道:“不消請來,隻是告知我的去向便可。”


    關雎子擺擺手道:“請來吧,我也好盡地主之誼。”石三知其用意,便也不再說什麽,拱手謝了恩。


    關雎子笑了笑,邁開沉重的步子向殿外走去,叫石三道:“我無法分心運氣,你擔待些。”石三道:“我盡力跟上陛下的步伐。”說完,隨著關雎子也出了大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海九聖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武一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武一實並收藏山海九聖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