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宗主殿,白崇一把玩著那枚小小的金匣子,似乎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其內涵之物的律動。這顆小小的金丹,讓他苦尋了二十年,今天終於算是功德圓滿。在此之前,他幾次夢到過這副場景,那種悸動,那種欣喜若狂,那種雄心壯誌如宏偉畫卷般徐徐展開。然而,當他真正將夢想握在手中時,卻在悸動之中生了幾分怯意,在欣喜中摻雜了幾分憂慮,在雄心壯誌之中生了些惴惴不安。前麵已經有兩人折在在小小的彈丸身上了,自己會不會是那第三個呢?本來還指望借助普一和辛安的經驗,卻不想那辛安竟是人麵獸心,險些壞了他的大事。看樣子普一並沒參與他的謀反,即便如此,也不能輕信了他。萬一在服化關鍵時刻,這廝趁機反水,就真的功虧一簣了。須吊著他,讓他嚐些苦頭才不敢輕舉妄動。如今,白崇一的心思並不在這小小的普一身上,他想的乃是天下興亡、千秋萬代的大事。人不管如何修行,仍逃不脫生死二字,待他羽化之後,這萬裏江山,子孫後代有幾個會像他這般開疆拓土,又有幾個會善於守成,又有幾個會是普一那種亡國之君?想到這些,不禁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這些事都需要他從源頭上予以斷絕,都需要他將所有蔽障掃清了之後,方才能叫子孫坐享世人供養,才能讓後世百代都能安享盛世太平。


    那枚匣子放在白崇一眼前,讓他心生無限憐愛,恨不能當即吞服進去,感受小小身軀裏蘊含的磅礴偉力。然而,他還不能心急,要沉住氣才是。眼下還有許多憂患未除,若貿然行動,怕被人趁虛而入,那時就得不償失了。須一切泰然之後,方能借閉關清修之名將其服化。按照普一的推斷,這顆金丹吸收了兩名絕頂高手的內丹真氣,且已修成了人形,要想服化它絕非易事,若是進展順利,大抵也需要三五年時間,若是進展不順,時限就很難說了。白靈兒這一去二十年杳無音訊,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說起白靈兒,他心中不僅沒有恨意,反倒有些許的歉疚之情,無論怎麽說,她都沒有罪過,金牌是她的私有之物,服化金丹也當是她的自由,自己是無權幹涉的。當時也屬實有些操之過急了,以至於現在收不了場。若是她就此人間蒸發了還好,但若是她修成化境而返,豈不是得罪了一個強者而平白樹敵嗎?如今的白元,接收了一個百廢待興的大國,看上去一派欣欣向榮之態,但仔細算來,卻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了。白靈兒、白無雙不見了蹤影,即便有朝一日迴來,也不是往日的景象。白茹戰死疆場,白蕙遠征他鄉,白楠這等貼心人也不在身邊,宗主堂幾經易主也尋不出一個稱心的臂膀耳目來。目下的班底中,僅有白魅、衝虛子、白榆、白楨、白蕙算是老人,卻又都不在身邊。青術、周毋庸他們乃是外人,不能不用,也不能重用,不能不信,也不能盡信,盡信則傷人傷己。


    白崇一極目遠望,暢想著、憧憬著、推演著,他害怕朝代的更迭在自己身上再次上演,他害怕仁慈而帶不起兵,他害怕與座下長老、堂主漸行漸遠、離心離德,自己變成孤家寡人。然而,他越是害怕什麽卻又似乎躲不開什麽。雖然眼下新黨被自己強力壓製著成不了氣候,但若是一時放鬆了警惕,任其蔓延滋生下去,僅那個石三就能夠成長為心腹大患。過去他礙於白霖、白鬆、白楨這些老人的麵子,對下失之於寬,使他雖有權少威,雖有謀而少斷,雖有能而不顯,是以宗門裏上至長老,下至尋常弟子,都與自己隨性隨意,不成體統。後來白霖、白鬆叛逃,宗門的反對聲音終於偃旗息鼓,再也沒有誰敢與他唱反調,這在潛移默化之間滋養了他的王霸之氣。他喜歡這種感覺,也深以為作為一國之君,作為一宗之主,是少不得這種王霸之氣的。看看如今,從上至下軍容嚴整,無論是誰都對他言聽計從,自己的任何想法、任何指令都能夠被原原本本、按部就班地貫徹執行。


    宗門裏的隱患幾乎都被他消除殆盡了,且還有漢美十人團壯著聲威,更有司徒替他壓著陣腳,外不受威脅,內沒有禍端,如此可保宗門安然無虞,可保察燕長治久安。


    北境的那些黑刹異族,這些年來給自己帶了許多困擾,倒不是擔心他們卷土重來,而是宗門裏許多人在背地裏議論紛紛,說他乃是婦人之仁,留下了這等心頭之患。他雖無暇理會這樣的閑言碎語,但又怎會不知,又怎會不受其影響呢?索性,他們想說便由他們說去吧,這世間本就是屁股決定腦袋,沒在宗主的位子上,永遠不知道宗主所做的付出與犧牲,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意圖與難處,永遠不知道每進一步需要做出怎樣的博弈與纏鬥。想要得到漢美國的全力扶持,又怎麽敢得罪了他呢?想要成就大事,又如何能不舍得在分毫之間讓步呢?其實黑刹完全不足慮,早已是閹割過的雄獸,一味地匍匐在地上,搖尾乞憐,在夾縫中求生存。他也並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經過了充分考證的。那惠澤與子悠,在上桑國也並非什麽舉足輕重的人物,否則遭受這等滅頂之災上桑本族又怎麽會坐視不理,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呢?由此可見,這一族乃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一陣風即可掃盡的落葉浮萍。


    然而,那些新黨賊眾,才是真正讓他如鯁在喉,時常想起來便不得安枕的心頭之患。他們有傳承、有根源,還有著幾個說得過的帶頭人,如茫茫草原上的幾點星火,隻要來一陣風,即可借機燃成燎原之勢。這一處,須找一個把柄,將他們一網打盡。這些年來,按照自己的想法,已將他們分拆幾處,每處都布下了天羅地網,隻等一聲令下便一擁而上,將新黨斬草除根,將新黨弟子斬盡殺絕。那石三雖謀勇過人,然有白楠、白蕙及三百名弟子看守,晾他也興不起什麽風浪來,況且還有丘和可隨意調用,此子誠不足慮。對付這些逆賊,隻需一個合理的說法,掩過天下人的耳目。然而,他們多年來與百姓秋毫無犯,積攢下了絕好的口碑,找一個令天下憤慨、人神共憤的借口並非易事。他正煩惱時,卻有人送來了解憂之藥,弟子在門外稟報道:“六長老求見宗主。”


    白崇一吃了一驚,道:“六長老?白無雙?他竟還活著!找我所為何事?他尋見白靈兒了嗎?”


    那弟子道:“長老並未多說什麽,隻說有要事向宗主稟報。”


    白崇一本想召見他,想到他那副冒失的性子,有意磨一磨,便假裝不耐煩道:“就說我有事在身,沒空見他。”那弟子蹬蹬蹬疾步去六長老院裏報信,卻半路撞見了白無雙,將白崇一的話原樣說了,白無雙一麵應著,一麵繼續向宗主殿行去。那弟子急了,跟在後麵勸道:“不是我攔著長老,實在是宗主有命在先,莫難為小的。”


    白無雙道:“這件事與你不相幹,不要勞神費力了,宗主那裏有什麽罪愆,我一個人頂著,絕不將你供出來。”說完又繼續向前行。那弟子哪裏會肯放他過去,一路跟隨著,竭力相勸。他倒不是真的要勸住白無雙,隻是讓白崇一看見自己已是盡力了,即便要怪罪起來,板子也不要打在自己身上。兩人一路糾纏,一直到了宗主殿門外,小弟子還在苦口婆心地哄勸,白無雙隻是一味地不理,白崇一在門裏聽得真切,怒氣頓生,心道:“這二十年仍是沒什麽長進,還是那般冒失無禮。”疾步走到門前,氣衝衝地曳開門扇,怒目對著白無雙,厲聲質問道:“白無雙,你好大的膽子,是要來行刺我的嗎?”


    沒想到白無雙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沒幾下便將額頭磕得鮮血直流。白崇一拱起來的怒火一時無法收場,問道:“你這是何意?不勞我動手自己先弄得頭破血流。”


    白無雙磕過了頭,才仰望著白崇一道:“無雙渾噩,不成氣候,枉費了宗主的騏驥,然而,這幾個頭並不是為我自己磕的,而是為靈兒,為宗門裏的和諧團結。”


    白崇一剛想過對白靈兒的歉意,被他這一通行止攪亂了心緒,問道:“這是何意?”


    白無雙道:“我找到白靈兒了,將叛逃的罪責說與她,才知不過是子虛烏有,一場誤會而已。她本想親來謝罪,又恐宗主餘怒未消,特命我向宗主說明。這一去二十年,乃是失足跌進了拉瓦深溝,困在那裏脫不了身,幸得我相助才重獲新生。”


    白崇一見他說得真切,便信了八九分,問道:“白靈兒現今何在?修為可有精進?”


    白無雙道:“我將她安頓在樓蘭迴鶻城!”


    白崇一問道:“她與新黨還有瓜葛?”


    白崇一道:“她與石三等人交好日久,本欲讓她去大長老處,又怕大長老責備,便轉投了新黨。”


    白崇一沉吟片刻,自言自語道:“好!好!極好!此事正沒著落處,你們兩個卻為我遞上了登雲梯,莫怪我絕情,除此之外實在是沒有萬全之策。”


    白無雙茫然問道:“宗主的意思是?”


    白崇一斬釘截鐵地對旁邊的弟子道:“你替我向周毋庸傳一道口諭,叫他於兩日之內押解白靈兒歸案,若是有半分遲疑,當以同謀論罪。”


    白無雙將這句話聽得真切,一時呆在那裏。他本以為能夠靠真情實意打動白崇一,卻沒想到他仍是油鹽不進,竟然這般絕情。想要勸幾句,卻不知說些什麽,騰地站起身來就要向迴鶻飛去。白崇一隨手一招,將他製住,道:“你也要通敵叛國嗎?”白崇一聽到這樣一個罪名,又想起了自己院中白梅等人的處境,一時癱軟下去,再不掙紮,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弟子騰空而起,向並州方向飛去。


    白崇一冷冷地一笑,道:“休怪我棒打鴛鴦!可能在白靈兒那裏,你從未打開過她的心扉,真正占著她情義的,是石三那小子。你放心,我隻求新黨,不圖白靈兒,待我將她真氣盡廢之後,還將她還給你,那時的她,會老老實實守著你,直到終老。”


    白無雙呆呆地看著白崇一,問道:“宗主所言屬實嗎?”


    白崇一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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