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竹林,圖靈反倒不著急了,由跑變走,慢慢悠悠。


    迴到住處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圖靈走到豬圈邊上,周身漆黑的狗子跑過來討好,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尾巴賣力搖擺。圖靈俯身抱起體型不大的狗子,在它頭上摸了摸,笑著說道:“沈學士,你是不是想洗個澡?”


    沈學士是狗的名字,大概聽得懂人言,一股腦搖頭。


    圖靈不顧沈狗子的抗議,走到池塘邊將它扔進池塘,砸出好大水花,嚇得白鴨子撲棱翅膀直撲岸邊。


    狗要會說話肯定罵他真狗,鴨子會說話肯定罵他不是個人。


    站在岸邊傻笑了幾聲,圖靈走進寒意森森的院子,看到灰衣老者坐在枇杷樹下擦拭長劍,小心翼翼,像是貪財的富翁在擦拭最珍視的傳家寶。


    圖靈在他對麵坐下,嬉皮笑臉道:“張四哥打算去幫我報仇嗎?”


    他知道對麵老者清楚長街上發生的事情,如同親眼所見。


    灰衣老者頭也沒抬,說道:“小公子心懷天下,不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圖靈的確心懷天下,不過不是現在,伸手在劍身彈了一下,說道:“那你這老頭拿劍作甚,來劍閣那麽久沒見你拿過劍,我還以為你們這些大高手都不用兵器。”


    老者縮了下手,不讓圖靈碰長劍,不忘白了他一眼。


    圖靈同樣翻了個白眼,沒大沒小道:“又不是摸你媳婦,看你那小氣樣。”


    老者繼續擦拭長劍,語氣平靜說道:“手癢了,打算找人打一架。”


    圖靈隻當他是開玩笑,然後一本正經說道:“四哥,告訴你一件奇事。”


    老者知道他想說什麽,擦完劍後將長劍歸鞘放在桌上,看著圖靈說道:“不用說老夫也知道,是不是想讓我打你一頓?你想多了,那是袁青山上次給你療傷用的劍氣太多。”


    圖靈瞪大雙眼,說道:“袁老賊誤我,差點找人再打我一頓,挨打事小,丟人事大,要打迴來才行。”


    老者笑了笑,然後說道:“附耳過來,告訴你一件秘事。”


    “又沒別人,還怕誰聽了去?”圖靈一邊說著,一邊好奇的把頭伸了過去。


    迎接他的是一記手刀。


    老者站了起來,將造型古樸的長劍掛在腰間,走到趴在桌上的圖靈身旁,伸手撫在他的頭頂,閉眼過了三四息後睜開,激動說道:“劍體已成,今天張柯山就算死也無憾了!”


    不起眼的老者居然是名滿天下的大儒柯山先生!


    張柯山早年拜在當代至聖公蘇仙門下,天賦過人,讀書修行兩不誤,詩文傳天下,年輕時便入了八品境界,和魯直、秦盱、晁海龍三人並稱聖門四學士,不論在士林還是修行界都算得上大人物。


    能讓這樣的大人物洗衣做飯悉心照料,除了聖門公子還能有誰?


    所謂聖門,是世人對圍山腳下那座至聖公府邸的別稱,是存續過萬年的儒家聖地。


    春秋末年,百家爭鳴,蘇家先祖蘇子在中原豫州的圍山腳下結廬講學,收徒三千,其中七十二位賢者周遊列國傳播蘇子學說,儒家學派就此形成。


    大漢初年,武威功德皇帝尊師倡儒,加封蘇子後人蘇窮為至聖公,賜燕雲兩郡為其封地,世襲罔替,聖門便是那時被世人叫順了口。


    之後王朝更迭,聖門尊榮卻未曾斷絕,每一朝開國皇帝都會對聖門加以敕封,爵位封地不變,雖說是走形式,卻也看得出皇家對聖門的重視。每逢改超換代,九州都會被戰火荼毒,聖門所在的燕雲兩郡卻從未見過刀兵,就連蒙元入主中原,草原鐵蹄也沒有踏入兩郡之地。


    所以有詩雲:隻恨生不在燕雲。


    燕雲兩郡成了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圍山則成了文人朝拜的聖地。


    圖靈正是聖主蘇仙的第七子,打小隨了母姓,在兄弟中名聲最為不顯,卻最得聖主器重。他離開圍山已有兩年多,一直藏身在劍閣東門囚鳥澗,少有人知曉。


    身穿灰衣的張柯山眉頭舒展,皺紋似乎也沒有之前深刻,抓著圖靈的腰帶,就像抓住沒有多少分量的枕頭輕輕一拋,圖靈越過低矮的籬笆院子,落在院外的水塘中,砸出一簇大水花,嚇得白鴨子再次撲棱翅膀撲向岸邊。


    過了一會,張柯山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襟,正了正束發的烏木簪,緩步向院外走去。


    竹林如海,林間狂風大作,竹林邊緣卻沒有一點動靜,顯然是有高人在林間動了神通。


    張柯山臉上帶著笑意走進竹林,衣袂頭發全然不動,步伐均勻的向前走去,邊走邊說:“妖王駕臨,老夫未能遠迎,還請恕罪。”


    “哈哈哈哈……”


    林間傳來一陣獰笑。


    “小書生,三百年前你就是八品,過了那麽長光景修為沒長,反而跌境了,沒用,真是沒用。”


    張柯山並不惱,緩緩說道:“沒錯,老夫的確跌境了。”


    為了給圖靈治傷,張柯山和袁青山都跌了境,如今都是七品化神境界。


    狂風停了。


    張柯山微微笑道:“小公子真是榮幸,居然引得妖王親至。”


    “小書生,別想著拖延時間,沒用,就算附近的九品高手趕過來,也破不開本王設下的囚籠結界。”發音奇怪的聲音從另一個方位響起,不知是妖王換了位置,還是故弄玄虛。


    囚籠結界是妖族也是世間最強的結界,傳說遠古時期三位天妖聯手布下囚籠結界,困死世間最後一尊天龍,化作氣運散入妖域,使得低等妖族開智,從而開啟妖族盛世,壓製人族數千年。


    那是很久遠之前的事情。


    隨著神族退迴天界,人族崛起於世間,妖族被趕往極北苦寒之地,縱有並吞之心也無南侵之力。千餘年前,人族一位高人運用無上神通抽取妖族氣運,將妖域千裏地界冰封,隻有幾位境界高深的大妖得以幸免。若非如此,統一草原部落的蒙元也不敢全力南下入侵端朝。


    張柯山聽說過囚籠結界,卻毫不在意,戰意不斷提升,隨時準備出手。


    “本王先殺了你,再收拾那個小崽子。”


    突然,狂風再次大作。


    起初,狂風方向不定,在結界內亂撞,吹落竹葉無數,竹葉隨著狂風亂舞,比北境的暴風雪還要壯觀。緊接著,狂風由東向西,帶動無數竹葉向西勁射。竹葉隨著狂風,速度奇快,就像是離弦的箭,撞上青竹後,有的嵌於竹身,有的射穿竹子繼續向西,有的直接將竹子攔腰斬斷,斷口極為平整。


    圖靈精心喂養的豬和雞受了無妄之災,在竹林間覓食的十數隻母雞被狂風吹到空中,繼而被鋒利如刀的竹葉斬得支離破碎。狂風吹垮了豬圈,以為得空出去遛彎的兩頭黑皮肥豬在林間亂竄,被一片片竹葉射中身體,很快便伏地不動,飛刀一般的竹葉可勁往身上招唿,瞬間血肉模糊,血流一地,其狀淒慘。


    雖然跌了境,但張柯山還是七品境界,揮動衣袖蕩開竹葉,緩慢向東走去。


    他並不著急,用了好一會才從竹林邊緣走到外門弟子上課的那片空地。


    一位身材高大、額頭發青的中年人坐在石製矮幾上,啃著一隻燒雞,滿嘴流油。


    狂風停止,竹葉紛落。


    衣袖被割出數條口子的老者停住腳步,恭敬行了禮之後說道:“人族後學張柯山見過妖族前輩,請前輩賜教。”


    先禮後兵,君子之道。


    張柯山是聖人門徒,習君子劍,隻要覺得值得,前方千萬人也願獨往。


    他要拔劍一戰,已經握住劍柄。


    可能是太久沒有說話,額頭發青的高大妖王有話癆潛質,扔掉手中雞骨頭,用衣袖擦了嘴唇後又擦了擦手,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他說道:“小書生,對著本王還敢出劍,不錯,本王有點不忍心殺你了,退開吧,修行不易,別糟蹋了幾百年道行。”


    張柯山搖了搖頭。


    妖王突然變了臉色,整張臉都變成了青色,猙獰可怖,就像來自地獄的惡鬼。


    他站了起來,抬手一揮,一道亮光握在手中,緊接著地上竹葉升起,將他手中的那道亮光包裹,形成一柄一丈有餘的狼牙棒。


    “給臉不要臉,雖然本王隻來了一具分身,也不是你能撼動的,人族螻蟻,受死吧!”


    張柯山不與他囉嗦,拔出腰間長劍,隨之一聲破空聲,像是把身前的空間劈碎,對著數丈外的高大妖王頭頂砍下。


    妖王分身揮動造型奇特的狼牙棒砸向地麵,在地麵砸出一個大坑,隻見他揮動狼牙棒一挑,坑中泥土像一支箭一樣激射出去。


    劍氣與泥土在空中相遇,瞬間炸開四散開去,居然發出了金石碰撞的聲響。破碎的劍氣和泥土速度比剛才狂風漫卷的竹葉還要快,威力也要大出許多,碰上竹子便是穿透而過,留下一個個透光的洞,落在地麵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就連竹林上空的結界也震動了一下!


    聖域之威,不同凡響!


    鎮子最東頭的小院中,袁青山突然站了起來,轉身看向竹林方向,滿臉凝重表情。


    明辰也站了起來,問道:“怎麽了?”


    老者沒有迴頭,說道:“竹林被人施了結界,聖域高手在裏麵動了手。”


    明辰說道:“那你過去。”


    “好!”


    …………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東門第一鎮牌坊向西不遠是一座大山,走過陡峭難行的山路翻過去便能看到劍閣諸峰。


    劍閣主峰入雲是閣主和親傳弟子的地盤,另外還有六座山峰,眾星拱月一般散於主峰周圍。


    除了主峰,目前劍閣隻有蓮塘、青竹和黃花三座山峰有弟子修行,另外三座山峰隻住著一些雜役,負責定期灑掃各處庭院精舍、修剪花木,風景依然秀麗,沒有什麽煙火氣,在另外三峰弟子眼中與荒山無異。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劍閣原本七峰競秀,高手如雲,每位峰主都是聖域強者。五百多年前,三位峰主帶領三峰弟子參加反元的圍宮之戰,之後跟隨後來的開國功臣魏國公許添山追亡逐北,一路打到西泊裏平原,遭遇幽暗部落宗門捕魚兒海高手阻擊,眾多修行高手混戰,打得昏天黑地。為了保護許添山突圍,劍閣眾人留下斷後,三位峰主隕落,三峰弟子全部壯烈戰死。


    就這樣,那三峰斷了傳承。


    劍閣有規矩,合峰後隻有聖域劍士才有資格開峰收徒,不過這五百年裏劍閣隻有袁青山一人入境聖域,不巧的是他入聖域沒幾天他的師父就駕鶴西去,他接替師父執掌了青竹峰。如今劍閣內門高手最看好東門第一鎮守護明辰和蓮塘峰長老練三手,覺得他們有很大機會進入聖域開峰收徒。


    青竹峰主袁青山已經去了竹林。


    幾乎同時,劍閣閣主謝短長、蓮塘峰主胡來和黃花峰主餘清音離開各自地盤,禦空落在連接蓮塘峰和鄰近山峰的三根鐵鏈上。


    中年人模樣的謝短長站在中間那根粗如兒臂的鐵鏈上,微微皺著眉頭,說道:“囚籠結界,妖王來了,和他交手的那位身份不明,走,過去看看。”


    三位聖域劍士一同向那片竹林飛去。


    …………


    甲陽城外。


    一座氣派莊園,是千年世家謝家在城外的別院。


    今天別院非常熱鬧,因為許久沒有在甲陽城露麵的家主謝連城來了,宴請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老者。


    院內有片人工湖,湖心有座亭子,兩位白發老者正在亭中把酒言歡,並無丫鬟隨侍在側。


    謝連城是修行界的大人物,和當代聖主平輩,比幾家一品宗門的當家人高出一輩,能讓他親自把盞的自然也是位大人物。坐在對麵的白發老者是琅琊王氏家主王世雄,雖然已經高齡八百多,但依然保持著年輕時候的愛好,熱衷到處喝花酒,揮金如土,有個喜歡幫各地花魁贖身的奇葩愛好。


    王謝兩家都是千年世家,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便是說這兩家,是堪比一品宗門的龐然大物。


    隻在眼角有皺紋的王世雄吐掉口中的酒,瞪著對麵的謝連城說道:“老謝,這種馬尿一般的劣質酒水也敢拿來招待老夫,是不是打算絕交?”


    謝連城喝掉杯中酒,笑道:“老夫不敢拿好酒招待你,怕你樂不思蜀不想迴琅琊。老夫可聽說了,你在浠水城住了半年,每天都讓浠水大俠汪浩文陪你逛窯子,真不要臉,那麽大歲數也不怕天下人笑話。”


    王世雄老臉一紅,說道:“別詆毀老子,老夫走的時候可是給老汪留了銀子的,銀票整整一萬兩,誰能不說是大手筆。”


    謝連城一臉鄙夷道:“好意思說,你把老汪存了三百年的兩百壇老酒喝得一滴不剩,一萬兩銀子夠零頭不,不要臉的老東西。”


    “哈哈哈……”王世雄的笑聲突然停住,轉頭望向東南方,正色道:“老東西,聽到沒?”


    謝連城沒事人一樣,平靜道:“小事罷了,喝你的酒。”


    王世雄站了起來,雙手摸了摸兩鬢白發,興奮道:“老夫幾百年沒出手了,去會會那頭老妖。”


    “等等老子。”


    兩位白發老者快速向東飛去。


    …………


    這一天,中原大儒張柯山隕落。


    雲中郡的人們驚奇的發現,頭頂天空出現一朵紅雲,許久之後才散去。


    緊鄰著雲中郡——蒙元餘孽盤踞的盤水郡周邊的幾支駐軍調動頻繁,幾位境界高深的神將去了朱雀神將許傳庭的軍帳,議事到雞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盛執劍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夜下廬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夜下廬州並收藏大盛執劍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