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的火滅了,這片火夾著腥風血雨被北原大軍逆轉,複又吹到了金鑾大殿。


    昔日站隊的朝臣慌亂逃竄,個個絕望的高唿完了。


    他們朝著金鑾殿外跑,太後穿著鳳袍,頭頂帝王冠冕,麵色平靜的踏上金階朝著龍椅走去。


    金龍獠牙猙獰的對著她,她不懼不怕,一甩衣袍端坐其上。


    那些最為倚仗她的,無路可退的大臣則是跪在殿下,說太後,敗了。


    敗了麽?


    太後覺得有些可笑的搖頭。


    她從不覺得自己敗了,她曾用一言,就令天下數千萬的君臣聽令。


    她掌控過了權柄,也享受到了男人的權利,她哪裏敗了。


    隻不過是她的躊躇不前,讓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若是她從小便學習男人的文化,假若她在後宮掙紮時,有人能拉她一把,假如她不曾進宮,也不曾出生在顯貴的家族,假如……


    假如?


    她一點也不後悔,也不會寄希望於這種可笑的假如。


    她敢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放火燒山,就不怕來日的罵名。


    太後淡淡笑著,隻說:“成王敗寇,哀家都認。”


    “但哀家是一國太後,死了也有人陪同,而你們,可要殉葬?”


    大臣們見她如此喪心病狂,紛紛起身罵著。


    太後聽著,卻是笑出了聲。


    如今敗了,這些可笑的男人們,又在怒斥指責。


    太後看著他們,就像是看著一群螻蟻。


    他們倒戈的嘴臉無比惡心,他們害怕的模樣卻又是那般的賞心悅目。


    有大臣提議說要拿下太後交由陛下,借此開城賠罪。


    太後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笑聲不止。


    大臣們上前,踩上金階的瞬間,就被衝出來的京西衛給殺了。


    鮮血染了雕刻的金龍,無一人能逃脫。


    太後坐在權力之巔,看著這場屠殺,看著逐漸沒了朝臣的大殿,看著被他攪亂的大涼朝堂,心中隻覺得無比痛快。


    花青上前,麵色沉重道:“太後,您先走吧,奴婢為你撐著。”


    太後聞言看向他,麵上的笑容忽然收斂下去。


    她看著花青久久不語,最後頗為自嘲的說了句:“哀家這一生被人所薄,到頭來,居然隻有你還想著為我撐?何其可笑啊?”


    花青陪著她,從剛入宮懵懂無知的少女,到如今殺孽滿身的掌權者,沒有離棄,沒有詆毀,沒有謾罵……


    太後五指攥緊龍椅,胸口起伏著像是突然有些累了。


    她勉強笑起來,可她的眼中有淚。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落過淚了,可此刻,她居然想落淚。


    她凝視著花青,說:“哀家不悔!”


    花青臉上沒有畏懼,隻笑著說:“奴婢知道。”


    “這個世道對女人不公,哀家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他們!”


    “奴婢明白。”


    “圍困驪山過後,哀家身上有著幾十萬條人命,但哀家不怕,哪怕是下了黃泉,哀家也不怕!”


    她指著上麵,說:“那頂上的金龍,吃人的皇權,遲早有一日會落下來,不是哀家扯下,也會是旁人!”


    “哀家就等著那一天,等著他們跌得粉身碎骨!”


    花青恭敬的附和:“會有那一天。”


    奴隸也不過是,皇權之下的犧牲品。


    太後笑出了淚,她的目光看過這巍峨的殿宇,像是在門口突然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


    她悵然若失,許久,像是被卸去了所有力氣,似哭似笑的對著那道身影,道:“哀家累了,哀家想好好的睡一覺。”


    “你們走吧,都走吧……”


    地下的那些京西衛聽見這話,都躊躇猶豫著不敢動。


    花青懂她的累,下令讓他們都走了。


    他沒走,他留了下來,跪在太後麵前不發一言。


    半晌後,太後走下來,她扯了冠冕,扯了所有桎梏她一生的,那些外人眼中的榮華。


    她像是突然掙脫了枷鎖,對著這個唯一對她真心的奴仆,輕輕說:“再陪哀家走一次吧……”


    花青應了:“是。”


    追求一生的權力,其實也不過是想要爭自己最為渴求的東西。


    太後迴想,她這一生最為渴求什麽呢?


    年少時,她渴求父親母親的愛。


    入宮後,她渴求夫君孩子的愛。


    她也曾想姐妹和睦,夫妻同心,可最終,她一樣都沒有得到過。


    權柄不會愛人,但它在手中,不會走。


    這是太後唯一得到的東西。


    落幕後,她迴顧一生,發現心底最為想要得到的,還是曾經的自己。


    是曾經那個,美好的李鳶兒。


    ……


    此戰京城禁軍與各處的守備軍都損失慘重。


    北原軍兵臨城下那日,丞相攜著一眾留下來的大臣在城門口相迎。


    百姓們沒有受到牽連,他們隻知陛下要迴京了,紛紛在道路兩側探頭看著。


    不過他們沒有看到人,隻看到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那輛馬車四角懸掛的鑾鈴叮叮作響,似是很急般朝著宮中駛去,大臣們也是滿臉焦急的跟在後頭。


    陛下昏迷不醒,所有太醫都去了。


    連著三日,宣政殿外都跪了很多人。


    明明內亂已定,卻好似有著更為可怕的風雨壓在皇城之上。


    禦醫都說,陛下情緒起伏太過,加上騎馬奔波,大喜大悲下所以牽動了心脈,至於為何會昏迷不醒,卻沒有一個人能說明白。


    袁寰逐漸變得有些害怕,他像是焦躁的獸,沒日沒夜的守著為其舔舐著傷口,又生怕這個人真的不醒來。


    宣政殿的光影昏暗,大監端著藥物前來。


    紗幔重重,隻依稀倒映著兩道受傷的影子。


    袁寰失神抱著人,也不知這樣抱了多久。


    大監小心的把湯藥放在榻邊,然後取走已經沒了湯藥的玉碗。


    不知過了多久,袁寰的身影才終於動了動。


    他去取了藥來,把人圈在懷裏,一口一口的喂著。


    江席玉麵色平靜的像是睡著了,他依靠在袁寰懷裏,唇被藥物弄得水潤,整個人仿佛隻有這個時候,看著像是鮮活的。


    袁寰唿吸艱難,他覺得自己哪裏都碎,哪裏都疼。


    他喂完藥,就又麻木的碰著江席玉散落的發。


    江席玉好乖啊,他也很溫順,就是袁寰想讓他笑一下的時候,他不聽話。


    他不聽話。


    可他又那樣的小,那樣的可憐,那樣的令他痛。


    袁寰抱著他的手臂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


    他的身影牢牢的攏住江席玉,垂首下去吻著江席玉的側臉,就像是想要吻去他的病痛。


    麵對千軍萬馬,他能堅持,可是此刻,他真的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袁寰湊近他的耳邊,嗓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


    他似輕哄又似哽咽的說:“席玉,皇權我給你搶迴來了,你不醒來看看麽?


    “我承諾你的事情,我還沒有做完呢……”


    “我們的紙鳶還沒有放,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放好麽?”


    “或者你覺得我做的太醜了,我重新給你做一個新的,一個更好的……”


    “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袁寰說著,忽然就有些發不出聲音了。


    像是連著幾日來繃緊的情緒忽然斷了,他唿吸紊亂,艱澀到有些喘不過氣。


    他猜想過江席玉的身體可能會出問題,但他沒有辦法。


    袁寰從來沒有那般的痛恨自己無能為力,可不管怎麽樣,他都不允許這個人離開。


    就算是閻王要來和他搶命,他也不準這個人走。


    江席玉是他袁九歌的,是他袁九歌的命。


    所以,求你把命給我。


    袁寰吻著他的鬢角,低喃著哀求,希望懷裏的人能把命還給他,也希望他睜開眼看看自己。


    他好怕。


    他學著江席玉的話,近乎無聲的在他耳邊說:“江席玉,我好怕……”


    這次,微不可見的迴應落在了袁寰手心。


    手心裏的長指蜷著,忽然很輕的點了點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撫他,也像是在說,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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