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很輕也很淺,如隔雲端,頃刻間藏匿進朦朧的夜色裏。


    江席玉垂眸,居高臨下的注視著他,沒有急著移開視線,唇邊也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他顯然看到了自己,袁寰也懶得裝沒看見。


    他身強力壯的,沒兩下就躍上了城樓。


    江席玉鼓了兩下掌,倒是真心誇了句:“世子好身手。”


    旁邊的掌燈的內侍倒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手裏提著的宮燈晃了晃。


    那些光影晃入了小皇帝的眼裏,眸子明亮了瞬。


    袁寰仔細瞧了下,發現那裏麵真的含有笑意,小皇帝剛才是真的笑了。


    他跳下來,裝模作樣的行了個禮,說:“原來是陛下在這,臣還以為皇宮入賊了。”


    江席玉順著他的話,無辜道:“若不是世子上來,朕也以為宮中進了賊呢。”


    袁寰嗬了聲。


    江席玉微不可見的哂笑了瞬,輕聲說:“一月不見,世子身上的傷大好啊?”


    袁寰似笑非笑:“托陛下的福。”


    “感覺還壯了不少。”江席玉摩挲著下巴,邊說邊用目光不著痕跡的掃過袁寰的身體。


    他想起什麽,又挽唇問:“朕給世子的藥,可有用?”


    袁寰覺得這小皇帝壞的很。


    天天一瓶去疤痕的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膈應他。


    反正他每次見到內侍送來的藥,都能想起那日小皇帝看向自己身體的眼神,以及他輕嗅著沾著血的指尖,所露出的狎昵姿態。


    袁寰神情冷了冷,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賞的,自是有用。”


    江席玉挪步走向他,微微錯開並肩的時候,停了下來。


    他的視線落在了袁寰的肩上,然後又不著痕跡的順勢往下,掃過他的挺闊的背。


    目光像是要穿透那些衣物看到他的疤痕,借此來確認自己送的藥是否真的有用。


    四周安靜了半晌。


    袁寰感受到身旁之人審視的視線,猛地皺起眉,頓時感覺渾身的毛孔都被激了起來。


    他驟然偏頭盯著江席玉,語氣森寒聲:“陛下要看什麽?”


    夜已深了,袁寰眼裏的神情卻比之更為暗沉。


    江席玉抬眸對上,半晌,輕笑出聲,頗為真心實意的反問:“朕想看,世子會給嗎?”


    袁寰要是還看不出來這小皇帝在調戲自己,那這麽多年就白活了。


    他眉眼冷冷下壓了瞬,須臾,很兇的哼笑了下:“就怕看了,要賠上一雙眼睛。”


    “朕的眼睛?”江席玉抬手指腹撫過自己的眼角,動作輕柔的仿若皴擦胭脂。他語氣停頓片刻,突然看著袁寰歎氣道:“朕舍不得。”


    袁寰被看得話語一噎。


    這小皇帝,總是用這雙瀲灩無辜的眼睛打量他,偏偏那眼裏的東西又不純粹,摻雜著些許別的,十足讓人捉摸不透。


    不僅這次,就連上次在他屋裏頭也是這樣,一舉一動都帶著莫名勾人的意味。


    媽的,真是瘋了!


    他怎麽會想到勾人這個詞。


    袁寰額角青筋蹦跳,極力克製著自己不去想。


    江席玉見他沉默,收了逗弄的心思,擺了擺手說:“不看了不看了,既然如此,不知道世子可否陪朕走走?”


    袁寰剛要拒絕。


    江席玉靠近他,問:“可以嗎?”


    袁寰咬碎了後槽牙,語氣惡狠狠道:“可以。”


    夜色沉寂,春寒將散未散。


    大監掌著燈走在前麵,其餘內侍都被留在了原地。


    江席玉上了皇宮裏最高的城樓,站定後微微喘息著,麵上也染上一片薄紅。


    袁寰麵無表情的站在他後麵,唿吸一絲都沒亂。


    他看著江席玉這累極的模樣,不禁心下嗤笑。


    明明身體不好,卻還要堅持爬上來。


    要是受了風,怕又得十天半個月的待在榻上。


    似是覺得自己盯小皇帝太久有些不妥,少頃,袁寰不動聲色移開視線。


    兩人都沒有說話。


    江席玉瞧著夜色好半天才動了動酸軟的身體。


    其實皇宮三月的夜景不好看,無月無星的。


    可隻有站得夠高,他才能忽略眼前的朱牆黛瓦,真正看到更為廣闊的天地。


    於是,江席玉抬起下巴,對著夜色裏的一方,好奇問:“北原是在那個方向嗎?”


    袁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良久,才沉沉的“嗯”了聲。


    “北原三月的夜,會有星月嗎?”


    袁寰想了想,說:“有。”


    “山會很高嗎?水會不會很清呢?”


    那聲音又輕又柔,笑意含在其中,頃刻間又散在風裏。


    袁寰餘光睨著他,沉默一會兒,淡聲說:“會。”


    江席玉大氅下藏著的兩隻手探了出來,掌心搭在牆頭上。


    風吹得衣袂翻飛,墨發也在身後糾纏著,甚至有幾縷還掠過了袁寰握著刀柄的手,似雲霧般,縈繞過後頃刻間從指間逃逸。


    袁寰盯著,目光像是化作利刃硬生生砍斷那些柔順的發。


    以至於江席玉喊他,他都沒有作出迴應。


    江席玉這才不得不迴頭,歪頭喊他:“世子?”


    提著燈的大監氣得麵色都變了。


    陛下 沒有看見,他卻是看的一清二楚。


    這北原世子實在是太過放肆了,居然就這麽盯著陛下。


    他聞言上前兩步,提醒道:“世子,陛下問你話呢?”


    袁寰有些煩躁的瞪了大監一眼,然後說:“陛下要問什麽?”


    江席玉輕輕問:“北原的天也和京城不一樣嗎?”


    小皇帝今晚的問題真的很多,也很幼稚。


    袁寰想著,神色卻並無不耐,隻諷刺的說了一句:“那裏的天沒有束縛。”


    “真好呢。”江席玉斂眸淡笑了下,迴過頭,低聲感慨:“能容納鷹的地方,想來自是同京城很不一樣。”


    “京城的天地太小……”


    好像隻能容納下人心的陰謀算計。


    江席玉嘲諷的露出笑:“這片天地已經成了染缸,山不高,水也不清。”


    “朕隻有站在這,才能看到稍微幹淨的地方。”


    這裏被人心的貪婪染髒了,哪怕有星有月,最後也隻會沉入這座欲望沉浮的宮廷裏。


    所以,江席玉才會問:“北原的天是什麽樣子?”


    他想知道。


    可袁寰沒有吭聲,也沒有給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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