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黑黢黢的身影在漩渦中掙紮,方琅玉微微垂著眼,雙手掐訣,那水鬼慢慢浮出水麵,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泡的慘白的麵皮。


    水鬼的個頭不高,分明是個女子的身形。濕答答的頭發垂到了腰間,鴉羽般的發絲間能看出來整張臉隻有黑白兩色。黑漆漆的瞳仁填滿了眼眶,唇色也是同樣的烏黑,扭曲的麵孔凝固成一個異常詭異的表情。水鬼並不攻擊,隻是朝方琅玉伸出手,這雙手白的像麵粉,腕骨處有一顆鮮豔的紅痣,點綴在白的過分的手臂上,異常刺眼。


    方琅玉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場景,臉上唰的一下失去了顏色,她的身影在水麵晃了兩下,無心劍發出嗡嗡的聲音,停在水鬼胸前,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安靜了瞬間,那水鬼驟然發出嘶吼,猛得想往岸上撲去,圍觀的群眾頓時大驚失色,許明月悄悄附在楚硯耳邊,道:“方師姐怎麽了?”


    楚硯挑了挑眉毛,“不清楚,反正用不著我們操心。”


    他指了指前頭,“呐,有人著急了。”


    溫銘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水中央,紅著臉似乎在跟方琅玉說些什麽。


    方琅玉的臉色還是很差,她閉著眼,仿佛做了個艱難的決定。睜開眼的瞬間,長劍一動,淩厲的劍光自水鬼胸口穿心而過。短暫的白光過後,那水鬼掙紮的動作就戛然而止,慘白的麵容定在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表情上。


    無心劍迴鞘,方琅玉竟然攬著那水鬼的屍體迴到了岸邊,岸邊的人嚇了一跳,頓時作鳥獸散去。


    許明月這才發現,她的情緒似乎不太對勁,握劍的手指骨節泛白,匆匆說了句“告辭”就帶著屍體和另外兩個年輕女子消失在了眼前。


    楚硯擰著眉毛:“那水鬼不太對勁。”


    許明月點點頭,剛剛離得近,她瞥了一眼,水鬼的臉上竟然覆蓋著一層不明顯的鱗片。


    “那是長華長老座下弟子。”溫銘道。


    兩個人猛得抬頭,大吃一驚,許明月問:“即是蒼穹派的人,又怎會莫名淪為水鬼?”


    “而且……”她看的分明,那水鬼有鱗,似妖非妖,似鬼非鬼,許明月小心的組織著語言,試探道:“你們真的覺得她生前是個人?她身上的妖氣重的都要冒出來了。”


    三個人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先迴去告訴師父。”溫銘道,“這事沒那麽簡單。”


    許明月剛要點頭,身後突然傳來宋嫣然的喊聲:“大師兄!”


    這兩人終於玩夠了迴來了,許明月心想。她迴過頭,正看見宋嫣然和虞歸晚持著長劍,一前一後走過來,兩個人的衣服都有些破了,臉上還有血跡,宋嫣然的臉耷拉的老長,忿忿道:“氣死我了。”


    “怎麽了?”楚硯搖著扇子,好奇問。


    “碰到個野豬精。”宋嫣然叫道,“奇了怪了,見到我跟師兄就撲上來咬,我們怎麽招他惹他了,亂咬人!”


    溫銘和許明月楚硯麵麵相覷,他迴頭看了眼已經風平浪靜的水麵,碧綠的湖水在月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儼然一副歲月靜好的畫麵,皺著眉道:“迴去再說。”


    星子低垂,月上中天,院子裏的桂花開的正好,橫在素白的紗窗上,留下搖曳的樹影。香甜的氣味不知從哪飄來,傳的老遠,宛如一把鉤子,勾在人的心頭。


    一眾徒兒們進來的時候,李如風正端著個琉璃小碗,透明的碗裏盛了半碗還在冒著熱氣兒的雪梨羹,他剛舀了一湯匙,還未放到嘴裏,大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


    師徒六人大眼瞪小眼。


    “師父。”宋嫣然幽幽道,“您不是說修行之人少飲食嗎?”


    另外四個徒弟齊齊點頭。


    “唉——”李如風歎了口氣,“為師的白頭發近來越發多了。”


    半柱香後,幾個徒弟一人捧了個小碗圍坐小院子裏的石桌旁。甜絲絲的氣息飄蕩在空氣裏,月光幽幽灑下來,石板上樹影搖曳,深秋的風已經有了涼意,風裏夾雜著桂花的香氣,許明月深吸了一口氣,心裏安靜的像一汪水。


    這樣的日子永遠也不嫌多。


    “你們是說我蒼穹的弟子變成了水鬼,在山下作亂。”李如風問。


    “對。”溫銘答道,“而且那名弟上身上妖氣甚重。”


    李如風沒有說話,他看著樹影間稀疏的光暈,不知在想些什麽。


    “師父。”一直沉默的虞歸晚突然開口,“我和嫣然師妹在山下時碰到個道行不淺的豬妖,那豬妖說……”


    風聲瀟瀟,虞歸晚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他與我派,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夜,方琅玉跪在石板上。


    她垂著眼,雪白的衣角上落了點點星光,那是從大殿上的穹頂中照下來的。


    此刻如果抬頭看,可以看到頭頂上的滿天星河,還有一輪銀色的圓月,這是照夜清裏的思過殿,顧名思義,是犯錯弟子麵壁思過的地方。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腳步聲噠噠噠停在了她的身後。方琅玉靜靜跪著,沒有說話,她知道來的人是自己的師父,照夜清的主人,蒼穹派的長之一老——長華真人。


    “琅玉。”長華開口,她穿一身寬大的道袍,瘦而高,看起來隻有三十出頭的模樣,但是她的眉梢眼角寫滿了風霜,整個人瘦的過分,顴骨突出,看起來疲憊的不得了。


    “師父。”方琅玉抬起了頭,“弟子還是不明白。”


    長華走到了她的麵前,漆黑的瞳仁像一譚死水,她盯著自己這個素來引以為傲的徒弟,聲音冷淡的不像話,“有何不懂?”


    “白師妹失蹤許久,如今有了線索,我不明白,為何您不讓徒兒繼續調查,而且——”方琅玉的聲調陡然轉高,“她成了那副樣子,埋骨湖底,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們是同門!”


    “師父,弟子想……”


    “夠了!”長華打斷她,皎潔的月光在她雪白的袍子上無聲流動,長華弓下身子,幹瘦的手指鉗在方琅玉的肩頭,不由分說的扶起她,“過幾日就要打擂了?”


    “是。”方琅玉始終垂眸。


    “你是照夜清裏的首徒,隻能勝不能敗。”


    “是。”


    長華鬆開了手指,輕柔的拂了拂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塵,“師父為你而驕傲。”


    方琅玉目光一滯,她微微側過臉,掩蓋住眸子裏複雜的神色,開了口,聲音如碎玉輕撞:


    “弟子,定不負師父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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