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落了滿地的時候,楚潤川的腿傷終於養好了。


    他告別了這個北方邊陲小鎮,老管家不遠千裏遣了幾個家丁來接他迴去,楚潤川上馬車的時候,身後站了一大群跟他道別的人,芙娘也在。


    楚潤川撩起車簾子,他看見平素裏經常去串門的幾個姑娘揮舞著手絹,熱切真誠的說再見,芙娘就站在幾個姑娘身邊,烏黑的長辮子底下綁了朵嫩黃的蘭花,她破天荒的穿了件雪白的衣裙,裙擺在風裏飄飄蕩蕩,她在人群裏揮手,大聲喊著“郎君再見啦。”


    分明那麽多人在揮手,那麽多人在喊著再見,可他隻看見了芙娘的臉,像一朵生在無盡荒漠裏的花。


    他放下簾子,閉著眼,家丁開始揮著鞭子,那個女人的身影就這樣慢慢消散在風裏。


    走了老遠,他突然聽見前頭兩個趕車的家丁閑聊。


    “嗨,這勞什子員外娶親還真排麵,紅燈籠竟然掛到這裏了。”


    “可不是,昨個還跟客棧掌櫃的聊呢,說是要娶個天仙似的新媳婦兒。”


    楚潤川探出腦袋,果然發現路兩旁簷下水紅的燈籠,他愣在原地。


    楚潤川又迴到了那條芙娘經常出攤的長街,他對著家家戶戶屋簷下的紅燈籠發了一宿的呆。員外郎果真有錢,流水席一直擺到小鎮邊緣,全鎮子的老百姓都去了,芙娘破舊的茅草屋旁擠得水泄不通。


    楚潤川戴著長長的幕籬,看著街頭滿地的紅爆竹屑有些愣神,大腹便便的員外郎騎著高頭大馬,一臉喜色,接親的隊伍長的一眼望不到頭。


    兩個家丁急的猴兒一樣跟在楚潤川身後,他們以為少爺要去搶親,嘴皮子都要磨爛了。但楚潤川不是要去搶親,二十多年來受過的教導和父母臨走時的殷殷叮囑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將他的一舉一動牢牢圈在合適的範圍裏。


    他得娶一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江南姑娘。


    他現在隻想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緊閉的大門打開,女人跨過門檻,斜斜的瞥了一遍門口的人群。她穿著栗紅色的襖子和長裙,長發高高的紮了起來,上頭還綁了紅繩,整個人像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若是舉把長劍,倒宛若畫像裏走出來的所向披靡的女戰神。


    “芙娘,你怎麽不穿喜服?”員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


    “我說了,不嫁。”芙娘抱著胳膊,“你總不能仗著有權有勢強搶民女吧,我都拒了您八百迴了。”


    “芙娘!”秀秀衝上來,她懷孕了,大著肚子顫聲道:“你胡說什麽?”秀秀趴在她耳邊,低低呢喃:“我們惹不起的。”


    “不嫁?”王員外下了馬,大罵道:“你不嫁,那爺押著你拜堂。”


    “你敢?”


    芙娘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根木棍,使勁往下一折,那碗口粗的木棍哢嚓一聲在她手裏斷成了兩截。


    她冷哼道:“你也不怕夜裏被老娘擰成兩半。”


    楚潤川在人群裏看的目瞪口呆,他知道芙娘力氣大,沒想到她力氣那麽大。


    王員外冷汗都下來了,指著她說不出話。


    “不過殺人要進大獄的。”芙娘把木棍扔到腳下,“我不殺你。”


    王員外連連附和,“這才對......”


    “但是——”芙娘拉長了聲音,“您真願意娶我?”


    “願意,願意。”


    “即使老娘有姘頭?”


    “什麽?”王員外退了兩步。


    “我說,”芙娘挑釁道,“老娘有姘頭,什麽都幹過了,私定終身,被翻紅浪,顛龍倒鳳。”


    “您還要娶我嗎?”


    刹那間,人群裏鴉雀無聲,再然後,猶如一滴熱水掉進了油鍋裏,周圍頓時沸騰起來。那些平時裏流連忘返在芙娘門口的男人們仿佛找到了討伐點,唾棄她的失節。


    她不再是那朵高不可攀的花,瞬間跌進了塵埃裏。


    芙娘就站在門口,仰著下巴,像棵堅韌倔強的樹,一動不動。


    王員外顯然腦子轉的快,“姘頭?既敢做出來這種事,怎麽不見他出來承認?芙娘,你別是為了不嫁我找出來的由頭吧?”


    他冷笑:“什麽私通不私通,待我迴去好好檢查一番不就一清二楚了。”他拍拍手,身後就走出來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


    芙娘的臉色煞白,她抿著唇,一言不發。


    “你的姘頭呢?”王員外逼近了問,“還是說壓根沒有?”


    “是我。”


    平靜冰涼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人群齊齊迴頭看去,楚潤川取下幕籬,一步步走到台階下,露出那張白皙俊秀的臉。


    那一瞬間,他的心裏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


    ——什麽克己複禮,他都不管了。


    楚潤川重複道:“是我。”


    像是晴空萬裏突然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所有人都定住了,芙娘愣在原地,鎮上的百姓也愣在原地,半晌,有人問;“私定終身是你?”


    “是我。”


    “被翻紅浪也是你?”


    楚潤川頓了一下,繼續道:“是我,都是我。”


    “你是讀聖賢書的人啊?怎麽,怎麽,如此不知廉恥。”


    四麵曄然,舉座震驚,楚潤川隻是淡淡的衝芙娘伸出手:“跟我走嗎?”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就像問中午吃什麽一樣平常,但是,從此便沒有迴頭路了。


    芙娘愣了許久,她像是很緩慢的迴了神,拎著裙擺,決絕的把手交到了楚潤川的手裏,她的裙擺像火焰,一直燒到了兩隻手接觸的皮膚上,兩隻手在顫抖,但是誰都沒有鬆開。


    烏泱泱的人群裏分出來一條小道,楚潤川牽著芙娘艱難的往外走,有人在高聲叫罵,有人甚至扔出了爛菜葉子,那些生活裏積蓄的憤懣不滿,像是突然找到了發泄點。


    叫罵聲不絕於耳,有人的爛雞蛋砸到了楚潤川的臉上,粘膩腥黃的蛋液沿著他流暢立體的下巴往下滑去,楚潤川眼也不眨,一步步帶著芙娘,離開的人群。


    芙娘跟在他的身後,她能看到楚潤川身上粘著菜葉子,他狼狽極了,可在這一刻,芙娘真正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月亮正在一步步的靠近自己。


    芙娘就那樣義無反顧的走過去,走向她無盡等待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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