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走入齋堂內,向皇後行禮,在她下首坐了。皇後是過來人,她見衛泱泱麵頰、耳垂皆是通紅,便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申明淵開始坐立不安起來。還好皇後並沒多問,隻說:“吃飯吧。”


    衛泱泱平日裏最喜熱鬧,就算是自己一人吃飯,也會自言自語說個不停。但今天她總覺得事情不對,但又不看不出哪裏不對,也不敢出聲,隻是默默吃菜。她心想:“若文如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看出端倪。”她剛剛餓極,很快便將碗裏的飯吃個精光,想再加一點,又想想算了,自己那麽能吃,可別讓人笑話。


    皇後看到她碗裏的米被吃的一粒都不剩,很是驚訝:“你是不是餓了?早上也沒吃飯嗎?”衛泱泱被問的有些不好意思,正準備搖頭,看到申明淵在盯著她。想到他剛剛交待的話,要對這位夫人如實相告,就趕緊說:“我也不是太餓,我就是吃的多。”


    皇後看她身體十分康健,又是練武之人,就和善地對她說:“能吃是好事。”吩咐宮女再給她盛一碗飯。衛泱泱怕人笑話,趕忙解釋:“我們打仗的時候,有時遭遇敵軍,兩天都吃不上飯。要邊餓著邊殺敵,打完了才能吃東西。因此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吃飯都要吃到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眼:“要吃到這裏才能停,因為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吃上。”


    她是鎮守海西的總兵之女,也要吃這麽多苦。皇後是做母親的,有些心疼她:“保國安民確實辛苦。但你放心,以後,”她看了兒子一眼,接著說:“以後在花都就不會挨餓了。沒關係的,吃吧。”


    衛泱泱將第二碗飯也吃得幹幹淨淨,皇後追問:“夠嗎?”衛泱泱趕緊將筷子放下,認真答她的話:“夠了,多謝夫人,我已經吃飽了。隻是我父帥規定,不可以剩菜剩飯,因此我們家裏的人都要把自己碗裏的飯菜給吃光。誰吃不光,下頓便不許吃。”她說的規矩倒是奇特,皇後笑著問:“哦,衛總兵如此嚴格?”


    衛泱泱已經習慣了這規矩,並不覺得有什麽好笑:“是,我父帥說,海西自己產的糧食不夠,瓜果油米、武器彈藥,皆要朝廷想辦法從中原籌措之後再運到北境,每擔米的運費之高是其他地方的五倍。等於是三個郡的稅收,供養我們海西一府。有時候運糧隊還會遭遇敵軍,那每車糧食算下來,要有兩條人命才能送到。若誰浪費糧食,便是浪費朝廷的,朝廷的,”


    見她卡了殼,申明淵小聲提醒:“公帑。”衛泱泱接著答:“是是是,就是浪費朝廷的公帑。”申明淵看皇後眼帶笑意在聽她講話,急忙替她解釋:“她平常在王府也是這樣的,隻要動過的菜,都盡量吃完。”


    她是官女子,當著客人的麵將碗裏的飯吃個精光,是很沒禮貌的行為,和餓死鬼投胎沒什麽兩樣。但最近黃河泛濫,饑民遍地,朝廷調運錢糧前往開封及附近幾府,國庫一下子就緊巴巴的。嘉獲帝自己都起了表率,開始節約用度,皇後乃是後宮之主,自然也率先裁減自己宮內的份例用以救濟災民。衛泱泱的這個習慣,在此危難之時,反而成了令人讚賞的品德。


    因此皇後讚許地點了點頭:“衛總兵很會教育子女。那你家裏那麽多人,還和睦嗎?兄弟們有沒有爭寵的?妯娌們有沒有發生爭執的。”這問題十分簡單,衛泱泱脫口而出:“和睦啊,我們衛家誰能做總兵,是憑軍功的,不是憑長幼,因此也沒有誰不服的。若不服,自己多打仗多殺敵,超過兄弟便是了。我阿娘在家還好些,若有兒子媳婦發生爭執,先罵兒子、再罵媳婦;倘若給我父帥知道了,那上去就是一腳,兒子挨打、媳婦挨罵,我兄嫂他們平日裏,也就不敢爭執。”


    皇後聽她這樣講,覺得好笑:“衛總兵的脾氣,看起來不太好啊。”這一點衛泱泱倒沒否認:“是,敵對四國,給我父帥起了個綽號,叫做“三更閻王”。在海西一帶,人人都叫他衛閻王。”申明淵見皇後不解其意,補充道:“衛總兵這綽號,就是閻王讓誰三更死,誰便活不到五更的意思。也就是四國人覺得他很厲害,會要人命的。”


    衛泱泱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四國人哄小孩子時,若說衛閻王來了,據說小孩子都不敢再哭鬧,連院子裏的狗都不敢出聲。”皇後久居深宮,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好笑又可怕的事情。她甚至不顧形象,笑出聲來:“我見過衛總兵幾次,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的,話也不多,倒不太像你說的那樣,怎麽在海西會這麽嚇人?”


    提到父親,衛泱泱嚇得連脖子都縮了縮:“我父帥不苟言笑,又長著一把大胡子。他繃起臉來不說話的時候,嚇人得很,家裏人人都怕他。”皇後見識過她的功夫,知道她十分勇敢。可見她提起衛戍平時,嚇得像一隻小兔,就忍著笑意問她:“那你挨過打沒有?”衛泱泱搖搖頭:“我是女孩,隻挨罵挨罰,不挨打的。我哥哥們倘若犯了錯,便要挨打。”


    皇後忽然想起傳聞中衛戍平夫婦很是恩愛,就問她:“那他打你母親嗎?”衛泱泱趕忙否認:“他不敢打我阿娘,我們家裏唯一不怕他的,就是我阿娘。”皇後有些奇怪:“哦?我曾遠遠見過你母親一兩次,她並不是母夜叉啊。”


    提到母親,衛泱泱話就多了起來:“我阿娘脾氣很好的,但我父帥就是不敢惹她,就算是納妾,也得她同意才行。我們家裏的銀子、收租都是我阿娘管的,每個人的月例銀子發多少、買新衣服、添新首飾,都是我阿娘安排。我哥哥們除非娶了媳婦另分了新宅,否則所有人的俸祿,都得交給我阿娘來處置。包括我父帥的也是。”


    她說的衛戍平不敢招惹衛夫人,顯然是因為衛戍平對妻子十分尊重。但她並不懂夫妻舉案齊眉的道理,隻覺得是父親在外統領三軍,迴家卻怕母親。皇後對衛夫人很是讚許:“你母親治家極嚴也是對的,你家兄弟多,男孩子總歸淘氣,若是不嚴加管教,難免惹出事端。”


    她知道衛秉戈和衛秉戟家裏都是妻妾和睦,現在又聽到衛泱泱這樣講,想來這衛家上上下下,相處都是極為融洽的。皇後又問了衛泱泱幾個問題,看時辰也差不多了,就慈愛地看著她:“留你吃飯,耽誤了你養傷,一會兒便早早迴去休息吧。”衛泱泱如獲大赦:“是。”


    皇後又從左手腕處褪下一隻翡翠鐲子遞給她:“我今日是來拜殿的,也沒帶什麽好東西。這鐲子,就當我謝謝你剛才仗義出手,好不好?”衛泱泱並不會分辨翡翠鐲的甲乙丙等,但她看那鐲子翠綠翠綠的,想來應該很貴,就搖搖手:“那隻是舉手之勞,夫人已經請我吃飯啦,就不用送東西給我。”


    申明淵忙走到她身邊提示:“夫人給你,你就收著。”她與皇後第一次見麵,不敢收她的禮物,仍舊搖了搖頭:“我不能收。”申明淵見她不聽勸,急得去拽她的袖子。皇後問她:“為何不能收啊?”衛泱泱又說了家裏的規矩:“我父帥不許我們隨便收別人的東西,金銀首飾、古董名畫都不行。”


    皇後“哦”了一聲,看看申明淵,又看看她,故意問:“那清河王送你的東西,你肯不肯收啊?”衛泱泱收申明淵的禮物,是衛秉戈知道且允許的,她就答:“清河王送我的,都是一些好玩的好吃的。”申明淵急忙解釋:“我送的隻是一些機關小巧的玩具,值不了幾個銀子。”


    皇後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怪不得清河王最近那麽用功,拚命在研讀《天工開物》,原來是在討佳人歡心啊。”皇後當著申明淵的麵這麽說,他十分尷尬:“不是不是,我讀書是因為修橋鋪路、架水車、修大堤時用得上。”


    皇後見衛泱泱執意不收,便將鐲子收迴:“那也罷了,等下次見麵,我送你一份大禮吧。”衛泱泱仍舊拒絕:“真的不用。”申明淵捏捏她的右臂,示意她別再說話。皇後知道他二人想多呆些時辰,就很有眼色地說:“那我就先迴去了。”兩人忙向皇後行禮。可皇後走到齋堂門口,又轉身對申明淵吩咐:“殿下,你明日請到我家裏來一趟。”申明淵忙不迭的答應:“是是。”


    送走了皇後,兩個人也走下山去,衛泱泱看申明淵的臉色和上午時截然不同,更奇怪了:“殿下,你怎麽這麽高興啊?和吃飯前判若兩人。”申明淵高興極了:“你沒聽見剛剛湯夫人說,要送你一份大禮?”他心想,母後今日前來,那定然是已經合過兩人的八字,隻是想來看看未來的兒媳婦而已。想到八字的問題解決了,皇後剛剛也很滿意,他如釋重負,自然開心。


    說來也奇怪,自打那日見了皇後之後,衛泱泱的傷恢複的很快,可以搬迴桂園居住了。申明淵知道她悶了好久,便約她出來放風箏,那便是申明煌乞巧節在明月樓上看到的一幕。


    申明淵做的這張大大的美人風箏,在天空飛的時候,美人的裙擺會隨風擺動,好像是在翩翩起舞一般。衛泱泱雖然舊傷發作,沒辦法站起身來自己玩,但她還是很開心。好久都沒出門,看著別人放風箏也好。


    申明淵將風箏線交給一名小內監,吩咐他繼續跑動起來,就走到衛泱泱身邊坐下,問她:“我答應給你做的,可好?”衛泱泱笑嘻嘻地拍著手:“很好啊。”她忽然想起來什麽,就問道:“殿下,我阿娘傳信來說,禮部派人到我家裏,把我的生辰八字給要走了。是不是我的婚事,是由皇上來做主的?”


    申明淵聞聽此言十分高興,連喝茶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抹不去的笑意:“自然。”


    衛泱泱有點忐忑:“也不知道會不會將我指給殿下,我去找文如,請她幫忙問問宋尚書,可她也說不知道。”申明淵知道此事定是皇後去找皇帝提起的,肯定已十拿九穩,就逗她說:“父皇把你指給誰,你就嫁給誰,有什麽好問的,難不成你還敢抗旨?”


    衛泱泱心裏有些害羞,還有點害怕:“那,那我總得知道是誰吧?”申明淵指了指自己,十分得意:“還能是誰?當然是清河王嘍。”衛泱泱被他說中心事,一時語塞,但又不服氣,便反問他:“殿下怎麽這麽確定,萬一八字不合呢?萬一皇上把別人指給殿下呢?”


    申明淵哈哈一笑:“怎麽可能?你以為皇子們的婚事,父皇僅憑八字就會定下?”


    衛泱泱滿臉疑惑:“不是嗎?不是要八字相合嗎?”


    申明淵湊近她些,小聲說:“給公主指婚也就罷了,駙馬們隻要家世好、學識好、人品好就可以。給皇子指婚,要選正四品以上官員家裏的姐妹或女兒,父家、母家最少都要查三代,三代都要家庭和睦、人丁興旺。父、兄要最少三年在吏部的考核都是優或者良,母、嫂要知書達理、溫婉賢淑,這才夠格。然後,最少選出三名身體健康、八字相合的候選人,再由父皇欽定,將這三人中的誰配給皇子。你以為那麽容易啊?”


    衛泱泱想到自己父親是從三品武官,僅剛剛夠入選標準,便吞吞吐吐地說:“那,那豈不是還有兩人,與我一同是,是,”申明淵點點頭:“是,一共有三人,是要指婚給我的候選人。不過嘛,那名單在禮部,是保密的,我並不知道另外兩人是誰。”


    衛泱泱有些無奈,又有些失落:“那我也有可能落選嘍。”


    申明淵早就知道,皇後已派人將衛家上上下下查了個清楚。衛家一直以來隻有兒子沒有女兒,這次若非她搬來花都,誰都沒有注意到衛總兵家裏,除了七狼八虎,居然還有個女兒,因此她之前從未進入到皇上的指婚名單裏。申明淵故意逗她:“若你落選了,你怎麽辦?”


    衛泱泱咬咬下唇,仔細想了想,若是皇上不喜歡她,她能怎麽辦?她又改變不了結果,就很無奈地說:“那我就迴海西藍營,繼續殺敵賺銀子唄。或者,或者嫁給別人。”“喂”!申明淵臉色突變,緊緊抓著她的手。她從未見過申明淵這麽嚴肅的樣子,有點害怕:“這裏有人,殿下別拉著我。”


    申明淵看著她,一字一句、十分認真:“你的頭發被我看過了,你注定是要嫁給清河王的,別想著能嫁給別人的事。以後不許再提了,記住了?”衛泱泱嚇得趕忙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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