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和範叔叔見麵,是高一,那一場年少氣盛時所謂的「生死之戰」之後,幾家孩子老爸見麵,範叔叔帶著範仲來道歉,因為辰安的手受了重創。


    雖然老爸見麵,一個個都將自己的孩子訓得狗血淋頭,但各自孩子各自疼,老爸心裏估計也不好受,不知道,時隔多年,再見範叔叔,會是怎樣的情形,更何況,還是在這樣的境地相見…鈐…


    他也不知該帶些什麽去看望二老才合適,猶豫了許久,隻是買了些水果和糕點,就像一個兒子平素班迴家順路帶了點吃食一般洽。


    一進家門,沉重壓抑的氣氛撲麵而來,迎頭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範仲的黑白照片,周圍框著黑紗,而範家二老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範叔叔麵色蒼老,兩鬢竟全是白髮,他可是記得,範叔叔比父親還小一點點。


    他心頭如壓著一塊巨石,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牆上的範仲在衝著他微笑,一聲聲輕柔的唿喚尤在耳側,「小二,小二……」


    眼睛立時便不敢再與那雙眼眸對視了,低著頭,侷促而不安。


    範叔叔倒是迴過頭來,見是他,「哦」了一聲,「伊庭來了……」


    「嗯……」他忍著心頭的難過走過去,想著自己是來安慰二老的,可枉他號稱好口才,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原來,某些時候,言語真是最蒼白無力的東西……


    「吃飯沒?留來吃飯?」範叔叔問。


    「好……」他點點頭,如果什麽都不能做,都不能說,不如陪伴……


    範媽媽之前一直在發呆,連蕭伊庭進來也是沒反應的,聽見吃飯兩個字,卻似想起了什麽一般,眼神還是恍恍惚惚的,衝著保姆說,「吃飯了啊?打電話給仲兒,問他今天迴不迴家?」


    蕭伊庭一聽,眼淚差點奪眶……


    這樣的感覺,他感同身受……


    多少個清晨,他短暫的睡眠醒來,迷迷糊糊地便往身邊去靠,去抱,每次都抱了空,他才能恍然大悟,他的身邊已經沒有那個人了,那時候心中的空和痛,已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而這樣的折磨,每天周而復始地上演,每一次他從床上爬起來的過程,都如同死過復生一般……


    範媽媽也瞬間明白過來,頓時眼淚嘩嘩直,那一雙眼,紅腫不堪,明顯是終日流淚所致……


    許是不願在外人麵前痛哭,範媽媽立時捂著臉迴房間去了。


    範叔叔眼中淚光盈盈的,對他說,「一個多月了,她還是這樣,一直不習慣……」


    蕭伊庭不知道該說什麽,範仲撲上來救他的一幕在腦中不斷重現,他喃喃地,說出一句卻是,「對不起……」


    範叔叔起初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這句對不起所為何,後來便愣愣的,沒說話,沒說怪他,也沒說原諒他……


    這樣的沉默,讓他如坐針氈十分難受,時間每過一秒,便多一次對他鞭撻和譴責,他覺得自己唿吸不過來了,尤其,天漸漸黑來,家裏沒有開燈,那漸濃的昏暗像巨大的空洞,將他和這裏的一切都吞噬……


    他再也坐不住,也等不了陪他們吃晚飯,一顆心狂亂地跳著,他打算逃離這個地方,立刻!馬上!


    範叔叔卻忽然問了一句,「會棋嗎?」


    「……」他剛準備移動的身體僵住,機械地迴答了一句,「會……」


    「陪我兩盤。」


    「好……」


    簡單的對白,昏暗的空間裏,不知道掩藏著多少混亂而複雜的心情,在黑暗的壓製躁動翻騰,隻需一個導火線,便會一觸即發……


    「啪」的一聲輕響,眼前雪亮一片,範叔叔開了燈,取了棋過來。


    就在茶幾上擺開,兩人也不說話,沉默著開始一來一往。


    他心神不寧,胡亂應對,第一局很快便輸得落花流水……


    「跟仲兒比,差很多啊……」範叔叔忽而低聲嘀咕。


    「……」他還是不懂該如何接話,愣了愣,「哦」了一聲,他卻不知道,範仲會棋……


    「再來!」範叔叔重新擺開。


    他默然無語,繼續陪著範叔叔,這一盤,同樣輸得很慘……


    範叔叔便了無興趣,盯著那些黑白的棋子,濃濃的哀傷的語氣,「上一迴和仲兒棋,還是兩年前……」


    潛台詞是否是,再也不能和仲兒棋了?


    蕭伊庭聽著,隻覺那濃濃的哀傷壓在他頭頂,他頭也抬不起來……


    憋悶中,他擠出一句話來,「範叔叔,我……以後常來陪您……」


    「你?」範叔叔濃重的鼻音裏哼出來的一個字,頓了頓,「你……棋藝還差了點……」


    一個反問語氣的「你」字就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補充的一句「你棋藝還差了點」讓他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你不是仲兒……


    是啊,對於二老來說,沒有人能替代範仲,正如沒有人能替代他心中的妹妹一樣,所以,妹妹,你怎麽可以說出那番話來?怎麽可以讓我再去愛別的女子?


    對不起,妹妹,我做不到。


    我可以對著每一個人笑,我可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唯獨,我再沒有可能像那樣去愛一個人了……


    「範叔叔,我……」他停頓著,斟酌著,究竟該如何說,「我……以後會常來的……我跟範仲是結拜過的兄弟……雖然……雖然不懂事的時候常打架……可仍然是兄弟……我會……」


    他發現自己,關鍵時候總是如此的拙於言辭……


    在他語無倫次的時候,保姆來告訴範叔叔,可以吃飯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又因為沒有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而懊惱,他想說,他跟範仲是兄弟,以後會代替範仲孝順二老,然而,他又重重顧慮,過於親近的話會不會更加勾起範叔叔的傷心事,所以結結巴巴說不明白……


    範叔叔邀他入座,保姆則上去叫範媽媽。


    餐桌上,擺著五副碗筷,家裏加上保姆也才四個人,其中有一副應該是範仲的……


    範媽媽來,眼中沒有別人,隻給那副無人用的碗夾菜。


    保姆做了黃燜雞,她便把雞翅膀雞腿什麽的全夾進碗裏,一隻整雞,被弄得不太好看了。


    「有客人呢……」範叔叔輕輕提醒。


    範媽媽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看了眼蕭伊庭,而後便直瞪瞪地瞪著他,莫名其妙問道了句,「是你吧?」


    「……」蕭伊庭被問得雲裏霧裏,隻是範媽媽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唯恐說錯話,卻也不知如何答,謹慎地問,「阿姨,是我什麽?」


    「仲兒放在心裏的那個人是你?是為了救你才……」說到這裏,便哭了出來。


    才字之後,再無文。


    蕭伊庭明白這種感受,他自己又何嚐忍心說出那個字來?


    可是,這個問題又叫他如何迴答?


    「阿姨,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隻會說對不起,而這三個字分明表達不出他的心情,他翻騰的,漲得發疼的心情……


    「吃飯!」範叔叔輕輕敲了敲桌子。


    範媽媽便不出聲了,可是,自己卻不吃,隻盯著蕭伊庭看,看著看著,又開始流淚……


    蕭伊庭如何還能吃得去?幾粒飯含在嘴裏,如石子一般,吞不去……


    一桌菜,就隻有保姆在吃,範叔叔動了幾口。


    見妻子始終看著蕭伊庭流淚,範叔叔嘆了聲,給妻子盛了碗湯,「吃吧。」


    範媽媽卻仍然不動筷子,撐著胳膊,癡癡看著蕭伊庭……


    範叔叔衝著他搖頭嘆息,「她一直這樣,早也發呆,晚也發呆,吃飯也發呆……這一個月,就沒好好吃過飯……」


    蕭伊庭手裏的筷子更沉重了,拿在手上,重得再也伸不出去,用力吞嘴裏那口飯,生生劃痛了喉嚨。


    「仲兒從小就喜歡吃雞翅膀和雞腿,你知道嗎?」範媽媽看著他,忽然又問。


    「……」他還真不知道,可是,如果他說知道,那範媽媽會不會舒服些,他凝重地,點了點頭,「知道……」


    範媽媽聽了又問,「那……他喜歡打球,喜歡拉二胡,喜歡棋,喜歡練書法,這些你都知道嗎?」


    他點頭,「知道!我們從小就一起打球的啊!」


    這些,他是真的知道,範仲的二胡,曾在他家中顯露一曲,那是他都不曾預料的驚嘆,至於籃球,初中時範仲倒是想和他們一起打,隻不過,他們幾個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了……


    範媽媽的眼淚再次嘩嘩直落,「仲兒這孩子,打小就特聰明,學什麽像什麽,我不讓他學二胡,要他專注學鋼琴,他自己偷著學,居然也學得像模像樣……」


    說到這裏,範媽媽停來泣不成聲,停了許久才接著說,「後來,我把他的二胡沒收了,藏了起來,逼著他一心一意練鋼琴……就是這樣,他還是把二胡學會了,拉得還相當好……他總是這樣……他喜歡的,我不準,他就偷偷地去做,二胡這樣,書法也這樣……我看他學的東西太多了……怕他再練書法累著,他不聽,偏要練,還和我生氣……再後來,他喜歡的人我也不準他喜歡……這一迴……他是真的生氣了……再也不理我了……他再也不和我說話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什麽都順著他,不管他,他喜歡拉二胡就讓他拉,他要練書法,我給他磨墨,他要喜歡你……我……我求著跪著也把你求到我們家來……什麽流言蜚語,什麽臉麵倫理我都不管了……隻要把他還給我……嗚嗚……仲兒,你聽見沒有……隻要你迴來……媽媽什麽都答應你……仲兒……你迴來好不好……你喜歡的人……他就買我們家了……跟我麽的一起吃飯呢……你迴來看看好不好?仲兒……」


    蕭伊庭聽著,再也忍不住,放筷子,眼眶緋紅,眼中懸著的淚,拚命忍住,才沒有掉來……


    兩鬢花白的範叔叔,眼中亦飽含淚水,將筷子一擲,啞聲低吼,「行了!有客人在有完沒完?丟不丟人?」


    範媽媽一聽,眼淚縱橫,不顧一切地衝著他大哭,「丟人?我想兒子有什麽丟人的?!都怪你!如果當初不是你成天罵兒子丟人,兒子會那麽痛苦嗎?如果不是你把兒子趕出家門,兒子會在外麵孤苦無依沒人照顧嗎?如果兒子好好地在家裏,他會……會離我們而去嗎?全怪你!一輩子要麵子,該死的麵子害死了自己的兒子……你把兒子還給我!是你害死了兒子!是你……」


    範媽媽哭得失了控,飯也沒吃,起身便跑上了樓,剩範叔叔坐在餐桌邊,突然的,也是淚水縱橫……


    這頓飯,再沒有人能吃去,保姆也放碗,輕輕哀嘆一聲,抹去臉上的淚水,悄悄迴了廚房,這樣的情形,家裏每天都在發生,範夫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這樣口不擇言,把所有的傷心和痛恨都發泄在範先生身上,每天哭著控訴,是範先生害死了兒子,罵完之後,範先生也總是淚流滿麵,而後,兩人最終抱頭而泣……


    蕭伊庭的腦子裏混亂如麻,完全無法再思考,就連自己該走還是該留,也想不清楚,隻是坐在餐桌邊發呆。


    黯然流淚的範叔叔站了起來,對他說,「讓你見笑了,我去看看她……你……自便吧……」


    說完,範叔叔就慢悠悠地起身,準備上樓去,隻是,在轉身的時候,不慎勾到桌角,差點摔倒,蕭伊庭趕緊扶住他,扶他站穩。


    範叔叔看了眼他,默默抽出手來,「唉」地嘆了一聲,揮揮手,自己上樓去了……


    蕭伊庭站立在餐桌邊,看著那一桌豐盛的幾乎沒動過的菜餚,心上壓著的大石頭越壓越緊,緊得他憋著口氣,快要窒息……


    最終,受不了這壓抑,含著淚,一口氣衝出範家,在院子裏一路狂奔,耳邊一直迴響著範媽媽那句話:都是你害死了兒子!都是你害死了兒子!都是你……是你……


    是我!是我!


    他隨著迴聲,在風裏狂奔,那些拚命忍住的淚,終於飄散在風裏……


    他後悔!後悔曾經對範仲的惡言相加!後悔總是對範仲粗聲粗氣!後悔曾用那般憎惡的眼神看過範仲……


    可是,那都不是他發自內心的感情……


    他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而已……


    範仲,範仲沒有淹,你知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輕視過你……


    一口氣跑到大院門口,他才想起自己的車還沒有取……


    他怔怔地,恍恍惚惚地往迴走,任那些淚,在風中幹涸……


    肩膀上一重,一隻手搭了上來,他迴頭一看,是宋子衡……


    「你也來這裏?」宋子衡問他。


    他點點頭。


    「進家裏了?」


    他再度點頭。


    宋子衡一聲苦笑,「他們……還好嗎?」


    他們?他初時不知這「他們」是指誰,轉念一想,明白過來,是指的範家二老。


    他搖搖頭,「不好,很不好。」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宋子衡這麽肩並肩地行走,肩並肩地說話……


    宋子衡幽幽地,長嘆了一聲,「你還能走進他家的門,而我……」


    宋子衡說到這兒,戛然而止。


    兩人默默往前走著,誰也沒問誰去哪,快走到範家了,宋子衡停住了腳步,「有時間嗎?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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