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展上大部分都是學生的作品,其中不乏出類拔萃之作,她這個曾經拿過金獎的人不得不感嘆,寫字這個技能還是得常練才不至於退步,感覺自己這兩年沒練,還真是手生了。


    她慢慢地踱著步欣賞,卻在展廳的最末,被一副字給震撼。


    當那字體撞進她眼簾時,她眼瞼一跳,隨之心跳都加快了,酸意和痛楚在胸口碰撞,眼淚竟然不自主地滾滾而出…鈐…


    太熟悉太熟悉的字體……


    她快地去看落款,那落款竟是陶然山人……


    不是……


    她知道不是……


    仔細地看,便可知這字體雖然跟父親的很像,甚至於能看出是刻意模仿過父親的字,但是,卻不是父親的親筆,還有那個落款,陶然山人……


    這究竟是什麽人的作品?字跡比她的更像父親的風格?連號,都取得和父親那麽像?


    眼前忽然多了一張紙巾。


    她順著拿紙巾的手往上看,看見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微張了唇,記憶在腦海裏碰撞!她想起來了……「穆川師兄?」


    眼前的人戴一副眼鏡,儒雅而溫潤,不是當年父親的得意門生穆川是誰?


    那人也是一驚,而後仔仔細細盯著她看,終於認出了她,驚唿,「小師妹!?你竟然在這所大學?」


    葉清禾捂住嘴點頭,眼淚滾滾而。


    她無法形容現在這種感覺。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改了名字換了身份換了一種生活,將她從之前的記憶裏完全剝離出來,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她生生活著經歷了一場前生來世,所有的過往都是她前世的故事,所有的故人都已隨著前生的迴憶被阻隔在奈何橋的另一端,任彼岸花開得繁盛妖艷,她卻再也無法跨過奈何橋,無法再和「前世」之人有交集……


    某些時候,當她孤單地行走在校園裏的時候,她會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未亡的魂,孑然漂泊在人世間,與這世間的每一個人格格不入,所以,她才如此清淡冷漠,她不是拒絕所有人的靠近,而是,或者,她隻是屬於她的前生,在她的潛意識裏,她永遠是封荷,而不是葉清禾……


    卻不曾想,在她所以為的「這一世」,竟然還能遇到一個跨過「奈何橋」,過「彼岸花」與她重逢的舊人,瞬間將她所有對前世的眷戀自心底最深處連根拔起,一直堅持的孤冷和堅強也在這一刻崩潰,潰不成軍……


    二十分鍾後,她和穆川坐在了最近的咖啡館內,她已經不再淚流滿麵,可是,仍然掩飾不住她情緒的激動。


    通過剛才簡單的交談,她了解到,穆川居然在本校中文係任研究生導師。這兩年,她的活動範圍太窄,又不熱衷於社交,加之偌大的校園,要認識外係每一位老師,也非易事,以致,她進校兩年,都無緣和他重逢,若不是今天她一時興起來看書法展,隻怕仍然沒有機會見到……


    「小荷,老師去世的時候我並不知情,後來知道了,前去弔唁,才知曉原來師母也……我尋找過你的落,卻一無所獲……這幾年你過得好嗎?」穆川仍然叫她小荷,同時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庭如今隻剩女孩孓然一身而感到痛心,他知她身體不夠好,眼見她仍然體質單薄的樣子,讓他十分痛心。可是,他也知道,這個問題其實是白問,小師妹今天能坐在這所大學裏念書,就證明她確實過得不錯,隻是,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兒,這其中又吃了多少苦呢?


    「穆師兄,我過得很好,還有,我已經改名了,現在叫葉清禾,以後叫我清禾吧。」這是四年來第一次有人正麵跟她提起父母之事,她固然傷心,可是並不牴觸,因為,至少終於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毫不避諱地談論父母談論過去了。


    「葉?從師母的姓?」穆川道,「不過,我還是叫你小荷吧,習慣了。」


    小荷?小禾?讀音上並沒有分別。不過,她喜歡,因為,父親在世的時候總是叫她小荷的……


    默許了,她微微一笑,臉上淚痕一幹,隻覺皮膚緊繃繃的,「穆師兄,你呢?近來可好?小果子呢?長大了吧?祖姐姐好不好?」


    她記得,最後一次師兄和父親視頻通話的時候,小果子已經能在視頻裏對著父親叫「師公」了,那時候,媽媽還說,迴一定要穆師兄把小果子帶家裏來玩……


    嗬,短短幾年,物是人非啊……


    她心裏一陣酸楚。


    穆川麵色略略一滯,不著痕跡的苦澀在他眼中閃過,而後卻笑著道,「小果子哪能不好呢?成天皮得跟猴子似的!今年八歲了。」


    「那祖姐姐呢?一定越來越漂亮了吧?什麽時候讓我們見見呀?」她所說的祖姐姐,是穆川的妻子阿祖,舞蹈老師,特別漂亮,人也溫柔,總是喜歡穿著民族風的裙子,隻要見過一麵,就讓人無法忘懷……


    穆川是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的,初次重逢,她已經傷心欲絕,不想再談及更多令人傷痛的話題,徒增她的傷感,可是,她這一再追問的,瞞也瞞不過去,於是,隻好如實道,「祖祖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葉清禾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著他眼裏的傷痛,一種同病相憐的傷感強烈的吞噬著她的心,曾經那麽明媚而美好的女子,穆師兄愛若至寶的女子……


    她完全可以想像,穆川在失去祖姐姐以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因為,她感同身受……


    「穆師兄,對不起……」她深為自責,不應該問起這個話題,不忍看他眼裏的傷。


    穆川溫柔地笑笑,仿佛看見那個穿著墨綠色大擺裙的女子依然在他麵前轉著圈跳舞,「沒關係,傻丫頭,誰說已然故去的人不能再提起?提起,便意味著我們在想念,我們沒有忘記,這樣不好嗎?就算他們不在我們身邊了,可是,在這裏,永遠。」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嗯……」葉清禾再一次淚如雨。想念,固然是痛楚的,可是,也是溫暖的。而溫暖永恆,痛楚亦不代表不快樂。原來,人是可以一邊痛楚地迴憶著,一邊享受迴憶裏的溫暖,縱然淚流滿麵,也是極幸福的一件事,就如此刻,她坐在穆川對麵,和他間或談起父親的過往,她心裏的喜悅和驕傲會蓋過那些痛,慢慢地在心中升騰膨脹,就像許久沒有嚐過水果糖的孩子,酸酸的滋味背後,更多的是甜蜜的享受和期待。


    從來沒有人再能和她談論父親,身邊的人,除了蕭城興熟知父親以外,其他人都絲毫不了解,而且她自己也在規避,把現實和世界和她從前的世界隔離開來,而蕭城興一來忙碌,二來怕勾起她的傷心,也從不跟她說起她父親,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以為,想念父親和母親一定是件悲戚的事,而她,必須在一個人的成長旅途中保持堅強,所以,強迫似的命令自己不要去想……


    原來,她是錯的嗬……


    「小荷,愛是一件幸福的事,想念,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穆川說。


    「嗯……」葉清禾流著淚點頭,穆川說的每一句話仿佛是對他自己說的,可是,真正卻是對兩人說的,此刻,他們想法如此相似,即便她總是在淚流,也是因為太久沒有流淚的緣故……


    「穆師兄,流淚也是幸福的啊……」她要感謝穆川,選了這麽一個角落裏的位子,否則,她哭成這樣,別的客人看見,她真是太丟人……


    「是……」穆川眼裏隱隱的,有亮光,注視著眼前哭得不成人樣的女孩。


    他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她還不是近視眼,而今卻戴了這麽一副大眼鏡,頭髮也留成這樣,讓他差點認不出來,此刻把眼鏡取了,擱在桌子上,他才一點點地,找迴記憶中小師妹的樣子。


    「對了,穆師兄,你的字越來越有我爸的風範了,我第一眼看見就想哭,真的……」她細細打量穆川,其實,何止字有著父親的風範,就連氣質,這些年不見,也脫了稚氣,儒雅和穩重的感覺也和父親越來越相近了。


    穆川微笑道,「是,封老師是我一生最尊敬的人,博學多才,厚德載物,我在努力地模仿他,學習他,追尋他的足跡,隻是,和老師相比,我始終差得太多。」


    沒有人什麽比聽到父親被人稱讚更高興的事。父親在生時,榮譽無數,讚譽不斷,可那時候的她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四年後的今天聽來,卻是如此彌足珍貴……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喜歡談論父親,喜歡從穆川嘴裏聽到關於父親的一切,哪怕是一個字,她也不願錯過。


    就這樣聊著,在說到穆川曾經也曾狼狽地挨過封一諾的批評,或者說到葉清禾因為逃避練字而被封一諾懲罰,還曾找上穆川作弊的往事時,兩人都情不自禁的笑了。


    那是發自內心的笑,是幸福的笑,她的眸子在笑容裏綽綽生輝,這樣的笑容在她現今的生活裏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次。


    她第一次覺得,原來生活沒有她想像的那麽沉重,原來,又哭又笑的瘋子狀態是一次痛快淋漓的幸福體驗。


    或者,過去在迴憶起父親時隻有痛苦和逃避,隻是因為沒有遇上可以把迴憶變成甜蜜的人。


    穆師兄就是父親的翻版啊……


    坐在他對麵,讓她就像迴到了從前的時光裏……


    他們也說起穆川的妻子祖祖,那個酷愛穆川酷愛舞蹈的美麗女子,尤其喜愛民族原生舞蹈,深受穆川寵愛的她,常常獨自一人或者帶著學生前往少數民族居住地區去領悟和體會大自然最原始的體態語言,前兩年因一次前往雲南時遭遇不幸而去世……


    他們還說到葉清禾的母親葉知秋,端莊雅致的才女,琴棋書畫裏醞釀詩樣人生的傳奇女子,溫柔典雅,可以與黛玉比靈透,卻比黛玉頑強雍容。


    「師母也是令人欽佩的,祖祖一生心高氣傲,可是就隻服師母。」穆川記得老師曾說過,小荷是上天贈與他們的瑰寶,因為師母的身體是不適宜生孩子的,小荷是師母偷偷懷上的,能夠生她,可謂真是拚了性命。


    他凝視著葉清禾,縱然打扮樸素,卻掩飾不住那種素淡的光華,就像一顆珍珠,即便蒙了塵,珍珠本身的光華也是遮不住的,而且,已經可以在她身上看到師母的氣質。


    忍不住道,「小荷,你像師母。」


    葉清禾卻有些羞澀地一笑,「哪裏,我和媽媽比,差遠了……至少,琴那一關我就過不了……」


    穆川聽了哈哈大笑,這個小師妹,從小也是個極靈透的人,學什麽都快,而且極有天賦,偏偏隻在樂這一方麵有所殘缺,師母想讓她繼承自己的衣缽,督促她練琴,祖祖也喜歡她漂亮靈秀,想教她舞蹈,結果,她不是彈出一陣又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魔音,就是跳舞出同邊……


    直把師母氣得拿老師出氣,怪責清禾遺傳了老師的音樂無能細胞……


    想到這裏,他又問,「小荷,裝同邊手和琴魔亂彈也很辛苦的吧?」


    「啊?」葉清禾沒想到師兄竟然看穿了,嘟了嘟嘴,儼然過去還是小荷時的嬌憨模樣,「師兄!這你也能知道?」


    穆川大笑不語。


    其實,不是他看出來的,而是老師告訴他的,老師的寶貝女兒,老師自己焉能不了解,隻是既然她如此不喜歡練琴和舞蹈,怎捨得再逼她?她所學的已經夠雜夠辛苦了。於是,索性配合了她一起矇騙師母而已……


    重逢的時光過得極快,一個午眨眼般就過去了,兩人皆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葉清禾的手機響起。


    電話是蕭伊庭打來的,她一看時間,竟然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蕭伊庭是來催她吃飯的吧,可是,在午的聊天中,她已經和穆川說好了,去穆川家吃晚飯,並且看望小果子。穆川已經打電話給家裏報餐了呢,穆川工作忙,家裏有穆川的母親在照料他們父子的起居。


    「餵。」她接了電話。


    「在哪呢?全家等你吃飯!」蕭伊庭在那端問。


    這所謂的全家,是指王哲一家和他自己。


    「我今天就不去吃飯了,你們先吃吧。」她說。


    「為什麽?」蕭伊庭忽然提高了聲音。


    「二哥,我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故人,一時半會迴不來,你們吃飯吧。」


    「誰啊?」蕭伊庭狐疑的語氣很明顯,而且,透著一種霸道式的堅硬。


    「你不認識的,就這樣吧,迴來再說。」她把電話給掛了。


    封一諾等著她打完電話,笑著問,「今天有約了?是不是耽誤了你的事?」


    「沒有!」葉清禾搖頭,把手機放好,「是我二哥,不是外人……」說到這裏她又想起自己還沒和他說蕭家的事,一個午都在迴憶了,忙道,「是這樣的,我父母不在以後……」


    她把這幾年在蕭家的生活簡單地訴說了一。


    封一諾點點頭,「看得出來,蕭家把你照顧得不錯。」


    「是!蕭伯伯是我的恩人。」她笑言。


    「走吧,時間不早了,你肚子應該餓了,迴家吃飯去!」他道。


    「好!」葉清禾也沒有矯情地客氣,戴上眼鏡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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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哦,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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