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子一進門,辮子就注意到了,二姐蘭子似乎是愈發顯得消瘦、憔悴了,那麵皮就像是緊緊貼在了骨頭上。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愈加顯得空蕩蕩的。


    而蘭子這多半年來一直存在的咳嗽,現在似乎也是越來越咳得厲害,一咳嗽就紅臉冒汗的。並且喘氣也給人一種憋得難受的感覺。


    於是,在蘭子又一次咳嗽了起來,辮子突然想起了什麽,趕忙起身去櫥裏找出了一點白糖來,給蘭子衝了一杯熱水喝,並關切地問道:


    “二姐,看你這咳嗽似乎是越來越厲害了,也咳得日子這麽久了,到底咋迴事呢?你也沒去找個人給好好看一看?這樣下去可怎麽是好?”


    蘭子好像不以為然地:


    “咳,有啥了不起的大事,慢慢地,興許也就好了、、、、、、”


    嘴上是這麽說,其實蘭子心裏何嚐不清楚,自己的這毛病在身上算是紮下根了,現在越來越咳嗽得厲害不算,一咳起來還就伴有心慌意亂,甚至眼前發黑、暈眩。並且,有時還會讓她一整夜都不能安穩一會,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了——這顯然不是頭疼感冒之類挺一挺就能過去了的毛病!


    但是,蘭子她不想因此給辮子添堵,讓辮子為她擔心難過,所以就故意輕描淡寫地這樣來說。


    辮子凝視著蘭子的麵龐,無限真情地:


    “二姐,我看這事你最好還是別太大意了,總得找人給看看才好。就是想想辦法也不能把病耽誤著不治、、、、、、二姐,說到家,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俺姐夫和外甥憨憨,你、你也不能讓自己的身子、、、、、、垮了啊、、、、、、”


    辮子如此的這肺腑之言,無意中一下子擊中了蘭子心底那最為脆弱、也是最為令她傷感的地方。她原本還想著不要來說些令人傷感的話讓辮子陪自己難過,但聽得辮子這話之下,她那感情的閘門一下就有些控製不住了;


    麵對著從一個娘包而來的知心姊妹,蘭子潸然淚下的同時,心底的萬端言語也仿佛一下子湧上了嗓子眼,她情不自禁地對辮子打開了自己的心扉,開了口道:


    “小妹、、、、、、實情說,毛病在我身上,我自己、、、、、、心裏最有數。我也不是沒想過找人給看看。可是、、、、、、你看我那個家,守著那麽一對爺兩個掙紮苦熬,嘴都難以顧得全,我、我能拿什麽去看病呢?


    我時常心裏就尋思:就這麽混著過吧,混到哪時算哪時、、、、、、也就是了。世上萬物都是個命運,真要到了老天爺對我摁頭的那一天,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在我這心裏,我、、、、、、


    我也曾跟你說過,那爺兒兩個,盡管他們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可我們畢竟是成了一家人。就算他們傻,我卻還是個正常人——我總就尋思著:不管怎麽樣吧,隻要我活著,我就得盡力拉扯著他們往前混、、、、、、唉,這麽些年來,我獨自一個人撐持著一個家。論過日子,我身邊沒個能幫襯我的男人;就是我再怎麽吃苦受累,再怎麽犯愁難過,這些都隻能我獨自忍受;有淚也隻能是往肚子裏咽,身邊沒個人能心疼我,沒個人能體貼我。我、我爬摸滾打地混到現在,小妹,說實話,我也真是、、、、、、真是從裏到外感覺得累呀!可我、可我、、、、、、


    唉,打小我就常聽人們說叨一句話:人都有三天好時候。但我現在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那三天好時候在哪裏。我實在也不敢指望自己這輩子也能有那三天好時候!


    有時我也想,自己這要是一覺睡下就醒不過來了,那倒也好——從此啥事也都過去了,也就省心省力了,啥都不用去管了。


    可我再一想想,我又實在感到過意不去啊!我還就是放心不下他們爺倆;再怎麽說,我們畢竟也是一家人,他們一個是我的男人,另一個是我的孩子——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不過,我有時迴過頭來想想又覺得,我再怎麽放心不下又能咋樣呢?就憑我這樣的身子骨,說實在話,我也明白自己不是那種有大壽限的人,恐怕早一天晚一天吧,我得頭前先走,把他們爺倆撇在這世上、、、、、、


    不瞞你說小妹,這很長時間一來,每當夜半三更睡不著的時候,我就不由地想:要是我早早地頭前走了,撇下他們爺倆可咋辦呀?指望憨憨的爺爺奶奶嗎?他們年紀也大了,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還能指望幾年呢?再說了,畢竟當父母的也不可能照顧兒女一輩子。唉——真要是到了誰都指望不上的時候,那他們爺倆可怎麽活呀?每當一想到這,我、我這心裏、、、、、、我、、、、、、”


    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麵的蘭子,哽咽地實在說不下去,隻剩了無以言表地痛苦搖頭。


    聽著蘭子淒慘地傾訴,辮子不覺間也已經是淚如泉湧。看到蘭子悲哀地說不下去,她也實在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喊了一聲“二姐”,一下摟住蘭子,失聲慟哭起來。


    姐妹倆相擁著哭在了一起——是為對方,也是為自己、、、、、、


    哭過了一陣,姐妹倆的心裏似乎稍稍覺得鬆快了一點。她們又坐著拉呱了一會之後,蘭子便要急著趕迴家去。


    辮子盡管也明白蘭子這是惦記著家裏的那爺兒兩個,也知道蘭子的擔心並不過分——就是去年冬天,辮子剛結婚沒多久那會,蘭子在家一時沒注意,那爺兩個就跑到剛結冰的水上玩而差點被淹死了一個!


    可是,蘭子大老遠的好不容易跑來一趟,就讓她再空著肚子跑迴去,辮子又如何能夠忍心呢?


    辮子更知道,蘭子平時在家裏,但凡順嘴一點的東西,都是難得吃到自己的嘴上。既然今天蘭子來到了她的家門上,她一定得讓蘭子吃點什麽再迴去。


    就這樣,姐妹倆為此爭執了起來。


    最後辮子急了眼,對蘭子道:


    “二姐,你就讓我心裏能過意一點,不行嗎?”


    辮子的這一句話,令蘭子一下軟了下來,不再堅持了、、、、、、


    強忍淚水吃完了辮子給做的荷包蛋,蘭子被送出了村外。


    姐妹倆灑淚而別時,辮子把裝著幾個熟雞蛋和兩紮掛麵的小包硬塞在了蘭子的手裏。


    也就是直到此時,辮子才告訴蘭子,她在小包裏還給放了五十塊錢——提醒蘭子注意別弄丟了,迴去後務必找人給看看病。


    說起來,這五十塊可是眼下辮子手頭唯一能拿得出來的錢。這點錢,在眼下的莊戶農家,盡管算不得是個大數目,可也不能算是小錢!


    辮子向來就膽小軟弱,一直都是在丈夫姚鐵的手底下畏畏縮縮地生活著,甚至多說一句話都不敢。但她這次卻敢於自作主張,不害怕姚鐵知道了會對她怎樣,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她現在隻想這麽做!!


    淚眼目送著蘭子的瘦削身影踽踽遠去,辮子佇立在那兒半天未動、、、、、、


    辮子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她們姐妹倆今生今世最後的一次交往與相見!


    而蘭子離去時讓人看著倍感紮心的那個瘦弱、孤獨的背影,也就從此銘刻在了辮子的腦海裏!


    即使到了多年以後,辮子的兒子都結婚生子了,有一迴,辮子還跟兒子說叨起這事來,深情地對兒子說道:


    “當年,我還沒懷你的那會,你二姨還惦記著跑來打問。那天我送她走,她那越走越遠的背影讓我看著好不心酸。直到現在,我總就忘不了,隻要一想起來呀,就好像還在眼前一樣、、、、、、。”


    送走蘭子迴到家,辮子的心裏老就是一股說不出來的難受,直覺得呆在家裏憋堵得慌。


    於是,辮子便拿起鐮刀和筐出了家,到村東嶺上去了。


    她想割點喂豬草迴來,順便到自家的花生地裏看看,要是地裏又長起草來了,也好薅一薅。


    來到花生地,見地裏又有一些草長大起來,辮子就把筐頭和鐮刀放在地頭上,順著溝壟在地裏薅起草來。每當她間歇直一下腰身時,目光也就不免朝別處掃上一眼。


    突然,辮子看到在自家這塊花生地東邊,十多步遠的那條南北小路上,從南往北正走來一個人,還推著一輛空著的獨輪車。


    剛看到頭一眼時,辮子還沒在意。到再定睛一看時,她的心裏不禁就是“咯噔”一下——敢情她看到那個走來的人似乎是秦大路!


    乃至確認走來的就是她意念難忘的大路哥,辮子一下子直愣在了那兒,兩眼注視著秦大路漸漸走近,心裏卻是突突地激動起來、、、、、、


    漸漸走近來的秦大路,他顯然也看到了站在地裏對自己注視著的女人是辮子,不由得也就邊走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辮子。並且腳下越走越慢,在走到與辮子直線距離最近的地方時,不知不覺的,他的腳下也就停止了下來,內心也一直是五味雜陳地激動、、、、、、


    見秦大路停了下來,辮子這才意識到了什麽;她先是眼睛四下一撒目,見此時正好四野無人,她便直接朝秦大路走了過去。隻是她也未敢走得過近。在距離大路三兩步遠的地方她便停住了腳。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隻是四目相對,激動地看著對方,互相傳遞著隻有他們兩人之間才能感知的那些隻能意會、無法言傳的心情、、、、、、


    下一章節的標題是:一句頂一萬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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