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腳步混亂地下得山來,到山跟處才住了腳。她努力平複了一下雜亂的心緒,把眼裏的淚水擦幹淨。之後,她看看那不到半花簍的柴禾,覺得不好這樣就迴家,讓人看著也不像個事。於是她便動起筢子,胡亂地摟了些雜毛亂草放進花簍裏充數,這才動身迴家去。


    辮子下了山走沒多遠,前麵就是一個看上去規模不小的石塘。越往前走,辮子開始聽到石塘那裏傳過來的鐵錘擊破石塊的砰砰聲和鐵錘打釺子的叮當脆響,以及人們的言語聲。還不時見有人從塘子裏抬著、或是抱著石塊出來。


    辮子知道,這是村裏的一幫人在這裏合夥起石頭,賣了掙錢花。她的大哥和二哥也都在這裏幹。


    最近這幾年,上邊對農村的政策放寬了,不光實行了責任製,讓老百姓有了生產自主權,夾七雜八地那些作法和規定也逐漸取消了,說是讓休養生息。譬如,現在老百姓賣點東西、做點小買賣啥的也不算犯法了,以前那可絕對是投機倒把的罪名,抓住了是要遊街示眾的。


    就說這冬季時節吧;以前是光有“農閑”這個詞,沒有農閑這個做法。上邊神經不在線上,反複強調的一個精神就是大幹快上,“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所以,一到了冬季就搞什麽大會戰之類,動靜不小,效果寥寥,可老百姓卻被折騰得夠嗆。


    這如今好了,上邊消停了,到了冬季農閑季節,老百姓這才真正得閑起來。但是真正有了這閑暇的時候,老百姓自己卻又不想得閑了。


    為啥?沒錢花唄。


    這幾年實行了責任製,盡管家家戶戶糧食是越來越不緊缺了,那種“一天三頓雞(饑)”的日子算是告別了,可也僅是顧住肚子吃飯而已。除了地裏打的那點糧食,沒啥經濟來源。而手頭沒錢花,不說是割肉買魚吃了,就是看看身上穿的,那還是長齊短不齊的。很多人過年還是添不上件新衣服。


    因此,人們一當農閑了,那真是: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想各的掙錢道。這不,有人就想到了早起晚眠做豆腐賣,有人就推起小車去販賣豆餅花生油,有人就趕在年前年節去賣點竹哨泥娃娃、炕頭年畫糖葫蘆啥的。


    當然了,你要是想去“砸幹棒”也沒人攔你——人家買你一斤東西,你隻給人家七兩,甚至隻給人家一半!


    這可是個高風險項目,但它又是一個低投入高迴報的營生,隻要不被人家察覺就算你賺著了!關鍵就看你秤頭子玩得是否精到,並且是否夠得上膽大心狠手底黑!


    而那些沒有啥經商頭腦的人們,既然買賣不會做,坑蒙拐騙的事更是做不來,那他們也就隻能想想怎麽用自身這把力氣來賺點錢了。除了多開墾點荒地多打點糧,這不,有人就想到了起石頭賣錢的營生——這幾年,很多家住平原地方的人蓋房壘地基缺少石頭,老斷不了有人來這一帶打聽買石頭。


    辮子走到石塘那兒。快要走過去的時候,正巧二哥嶽二全抱著一塊石頭走出塘子。一見二哥,辮子停住腳,習慣地叫了一聲“二哥”。


    二全放下石頭,憨憨地笑著應了一聲,還隨即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把汗。他是個胖乎乎的大高個,屬於那種喝涼水也能上膘的一類人。除了健壯,就是一副憨憨厚厚的模樣,五官平淡得叫人說不上他是有點醜陋還是有點英俊。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一個讓人一看就能放心地跟他交道來往的人,不用擔心他會在背後做黑害你的事。


    一見二全的衣袖那兒有了破洞,辮子隨口說道:


    “二哥,家去吃午飯的時候把褂子換換吧,前幾天換下的那件我已洗過補好了,身上這件得補補了。”


    二全又是憨笑著應了一聲。辮子一低臉,也沒再說什麽,就走開了。


    看著辮子走去,二全消失了笑容,神情悵然地看著辮子的背影。他愣怔了一會,歎息出一聲,這才心下鬱悶地慢慢走迴塘子裏去。


    塘子裏的空間確乎是不小,十幾個人正在忙乎著幹活,一邊幹還一邊說笑著。其中一個身材與二全差不多的黑臉膛的禿子,正在給大夥說笑著什麽。他約莫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在村裏是個出名的樂天派;再沉悶的場合,隻要他一到,那就算離活躍不遠了。他的生活觀點是:


    人活一世,哭著笑著都是過,能爭取樂和著過的就別去找不自在。要不然,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他愛鬧笑,開玩笑忽悠人的功夫絕對是有一套;有一年冬夜,他從本村一戶當獸醫的人家門口路過,忽然心生一計,便上前去敲人家的門,謊稱本村某某人家的老母豬得了急病,讓獸醫趕緊去給看看。他話一說完就趕緊走開偷著樂去了。而那獸醫隻聽得叫門聲,沒見著叫門人的麵,一時倒也沒顧上多心什麽,並不懷疑這其中有詐,隻是趕緊就背了藥箱去出診。


    哈哈,當獸醫去叫開了人家的門,人家知明來意後,禁不住就氣得大罵獸醫“你他娘的哪根神經不對?就沒盼我點好!誰告訴你說我家的母豬得病了?”弄得那獸醫一時之間光忽閃眼皮說不出話來!


    據村裏人講,他的媳婦當年就是讓他那張嘴給忽悠來的。


    原來,他年輕時當過兵,據說是當的海軍,其實在“海軍”後麵還有三個字“陸戰隊”。再準確一點說,他當兵幾年的實際職務,就是陸戰隊後勤部門的一個養豬的。


    因此,說起來他是當了幾年海軍,其實連船他都沒坐過。可他就是拿著這個當海軍的頭銜,愣是把後來的老婆唬了一把。


    事情的經過是:那一年他迴家探親,有人給她提了一個對象,就是後來的他老婆;當時,在女方家裏相看時,女方別的倒還沒提出啥意見,就是嫌他有點太黑。他當時一聽就急了,馬上解釋說:


    “我們海軍沒有一個白的,通通這個色。”


    見女方還是遲遲主意不定,他於是心生一計,把袖子一擼,象征性地看了一下手腕上那塊借了戰友的手表,煞有其事地說:


    “十二點過午了,家裏暖壺銅盆新買的,都有。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俺就走。迴頭還有兩家等著呢!”


    如此之下,未來的丈母娘一聽可就不淡定了,急忙就對女兒開了腔:


    “丫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趕緊的吧!”


    如今且說:這位禿哥正一邊幹活一邊給人們講述他的“推車子曆險記”:


    “你們想啊,咱村東嶺那道坡可不是一般的陡,我推的那一車地瓜,怎麽說也得有個幾百斤吧?這車子上的閘突然斷掉失靈了,我根本就收不住腳步。頓時之間,要說心裏不緊張那是謊言。我就心裏話:這下可壞菜了。真要出個好歹,我自己倒還是小事,關鍵是車子的兩邊的老婆和丈母娘!當時我也想到要想把車子停住,隻要把車子一下子歪倒在地也就能成。可我讓車子朝哪邊歪倒好呢?她們可是一邊一個,正給我拽著車子呢!我心裏忍不住就犯起嘀咕:要是朝老婆這邊歪吧,那肯定就會把老婆給傷了,我當然不願意。但要是朝丈母娘那邊歪,也不行——真要是出個好歹,那嶽父大人本就嫌我淨本事都在嘴上,頭上連根毛也長不出來,這下還不得扛著钁頭來把我的房子給扒了!我這裏正心慌無主呢,可丈母娘那裏還急聲辣氣地對我直喊:‘他姐夫,你得撐住!你得撐住!’我當時嘴上沒說心裏道:‘俺那親娘!我又不是騾子,要是想撐住就能撐住的話,事就好辦了,何用你囑咐!’到最後,我覺得實在收不住腳了,幹脆就一腚坐在了地上,眼睛一閉,手裏撒開了車把,心裏話:‘去他娘的瓜噠噠,送鱉下海,愛咋地就咋地吧!’、、、、、、。”


    禿哥的笑話講完,引來人們一陣大笑。


    但是,在這歡笑的人們當中,仔細一注意就不難發現,倒也不是沒有個例外。而這個例外,就是辮子與二全的大哥——嶽大有。禿哥說笑話時,二全盡管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可總算還跟著有些反應。而大有呢?基本上就是一副沉悶之中又有些心事重重的神情。到禿哥笑話講完了,大家哈哈大笑時,他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對他的這種表現,看來大家也是已經習以為常了,似乎也沒有誰覺得奇怪。


    跟二全一樣,大有也是個大高個,所不同的是他遠沒有二全那麽胖實,整個人從身上到臉上,到處沒有掛肉的地方。人瘦也就顯得蒼老,剛近四十歲的人,說他有五十多,準保有人信。


    大有是在三十歲上,才由二妹蘭子給轉了個媳婦成上家的。說來也巧,大有自己本身就是個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的人,沒想到娶的媳婦比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麽樣的兩個人結婚湊一塊,直接就等同於把兩個悶葫蘆拴成了一嘟嚕!


    看著他們兩個人貌似安然地過日子,即不見打,也不見鬧,外人不知道的,一提道起來還斷不了誇讚他們幾句。可是,正如鞋子大小腳知道,他們兩個過得到底咋樣,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有數。


    其實,別看日常生活中他們兩人鮮有吵鬧打架的時候,日子過得卻是寡淡無味,實在沒啥勁。更不是什麽蜂蜜拌白糖,被窩裏偷著樂!而不明真相的外人卻還誇獎他們,甚至以為大有娶了個好脾氣的媳婦享福了!


    自從結了婚,大有是越來越感覺得出來,媳婦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也根本不在兩人組成的這個家的上麵——媳婦跟他結婚一塊過,純粹就是混天撩日,真不知心裏到底是咋打算的!


    兩人自打結婚以來,夫妻間的那些柴米油鹽、家常裏短之類的日常交流,對他們兩口子而言實在是少得可憐。因為但凡不用語言交流就能辦了的事,那他們就絕對不說話。即使兩口子床上那點事,兩人也是幾乎從無語言對白;


    假如說,大有要是一個月不靠她的前,她也不表示什麽。如果大有次數稍頻繁一點,她要不反感時,兩腿一叉開,由著大有例行公事。完事後她會用大有的褲衩子把自己下麵的那些東西擦幹淨,接著往大有懷裏一塞,也不說話,反正那意思是讓大有自己去洗幹淨。


    要是她不情願時,她仍然是不說話,隻是一把推開大有,身子一扭,兩腿一夾,用個脊背對著大有,讓大有有勁無處使,幹瞪眼沒辦法!


    而且她還有一個特點,兩口子行房辦事時,她絕對不讓大有掌著燈看見。所以夫妻這些年了,至今大有還沒見過她光著身子是個啥模樣。


    大有媳婦單單是如此這般倒還罷了,更可氣的是好吃懶做。古人說:短脖子好穿,長脖子好吃。大有媳婦恰好長了個長脖子,一看就帶著一股吃貨樣!


    事實上,大有媳婦也確實好吃。與大有結婚後,經常就自己偷辦飯,背著大友烙點油餅啥的自己吃。起初大有迴家來聞到味,還到處翻翻找找,結果都是一無所獲。後來習慣了,迴家來再聞到啥味,隻要飯桌上不見他也就不找了,因為實在不夠生氣的。


    盡管不想自找氣生,可有時候事情正好湊了巧,大有也是免不了會起火冒煙。


    有一次,大有傍晚迴來家,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香噴噴的油餅味。但是他見飯桌上沒有油餅,心裏也就明白了。也沒打算去搜尋。可飯後他正好找東西用,竟然在草棚子裏把媳婦私藏的油餅碰巧給找著了!


    當時,大有一個沒壓住火,就走進屋去,話倒沒說,隻是把油餅狠狠摔在媳婦跟前的地上。哪成想,過了一陣當他再迴到屋裏,發現媳婦不見了人影。哪裏都找了也沒見!


    這下大有可就不禁有些著了慌,不停地到處去找,可就是找不見。


    其實呢,媳婦並沒有走遠,隻是跟大有玩了一個“燈下黑”,就在屋後頭那棵大椿樹的陰影裏躲著呢。眼看著大有出來進去地找尋,媳婦愣是沒吱聲。也真是難為她能沉得住氣!


    直到快半夜了,她才若無其事地迴來家。大有忍著氣問她去哪了,她僅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沒上哪”,就再沒了下文,而是去床上一躺——睡。


    大有媳婦除了好吃,那就得數懶做了;自從結了婚,大有日常的換洗衣服還都是自己洗,媳婦從來不管。更可氣的,是家裏地裏的活計,媳婦從來是想做就做,不願做就拉倒。大有也隻能幹生氣,管不了她——要是一管她,壞了,她幹脆連簡單的飯菜也不給你做了,讓你有啥本事自己使去!


    最讓大有來氣的是:每年秋天裏,正當收獲地瓜幹的當口,切下的瓜幹曬了滿地都是,一旦有個風雲突變天不好,誰家還不都是大人小孩往外跑著去搶收,生怕瓜幹被雨淋壞了?可大有媳婦是個例外;她可不看天氣是咋樣,她得看自己的心情是如何!


    因為這,沒少把大有氣得一個夠嗆加另一個夠嗆。有時都氣得大有蹲在地裏掉眼淚,心裏狠狠罵自己:


    “這算個啥老婆?還是個在人數的玩意嗎?你娶了這樣的老婆,真是傷了八輩子天理!你還把自己的妹子給坑了,你作孽呀!”


    他本來就是個內向呆板之人,有啥話都是自己在心裏憋著。自從結了婚,由於日子過得不順心,三天兩頭就生悶氣,如此一來,沉默寡言的他,嘴上更像是加了一把鎖,人前人後越發難見他開個口,整天價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外表也顯出與年齡不相對稱的蒼老。


    下一章節的標題是: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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