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媽應該沒有多少日子了。


    因為我一去陪我媽,就思緒萬千,像在陪伴一段幾十年的故事。


    這種情形,在我爸去世前兩個月也有過。


    清明節,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節日,因為那時候不懂悲傷,不懂離別,也不懂緬懷。


    隻記得紫色梧桐花在昨夜細雨中三三兩兩的飄落,媽媽在樹下擺著桌子板凳,高粱米粥的香氣氤氳在清晨的潮氣裏。


    桌子中間放著一碗鹹菜絲和幾個雞蛋,我和姐姐歡唿著撲過去搶碗裏的煮雞蛋。


    姐姐比我大兩歲比我高一頭,但是她太胖,沒有我動作快。


    我乍著胳膊趴到桌子上把所有雞蛋都摟在懷裏,她使勁掰我胳膊,我吃痛不過,被她連碗都搶走了。


    我跌坐在小板凳上大哭:“我還小我還沒長大哩!”


    媽媽拿著舀稀飯的勺子大聲喝斥,從城裏迴來不久的爸爸樂不可支:“哈哈,我還小我還沒長大哩!”


    端午節,也有雨,有梧桐。


    雨,下在昨夜,梧桐在清晨時候,散落下幾張大大的葉子,葉子上還有昨晚孩子不聽話挨過打的淚痕。


    小小院子裏,彌漫著高粱米粥的香氣,梧桐樹下,小方桌四周,圍繞著大大小小四個孩子;我們的媽,手裏握著勺子,一邊轟著聚攏過來的雞一邊盛飯;爸爸,在遠方,是老婆孩子的驕傲,也是悲傷。


    其實,有時候不過年爸爸也偶爾會迴來。他天一亮就趕快去挑水,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是替媽媽分擔,然而沒幾天他就得走,他仿佛隻是這個家的過客——而事實上,他確實就是這個家的過客,隻在這個家待了十八年。


    啊,在梧桐樹下吃飯,鹹菜絲也變美味了,盛在畫著大公雞的碗裏,半透明的金黃色。


    陽光還在樹幹子那麽高,兩個哥哥像兩棵長了兩年的樹苗,兩個妹妹,像兩個塗彩泥娃娃,媽媽,汗水晶瑩,像有使不完的力氣。


    每年的八月十五。


    我媽隻舍得買五個月餅,給我姥姥姥爺送兩個,給我大爺大娘送兩個,剩下一個,切成六塊,我們一人一塊,給爸爸留一塊。


    那六分之一塊月餅,裏麵有花生有核桃有青紅絲,又香又甜,用塊月份牌紙包著,就放在水缸上麵的木架上。


    連我,踩個小板凳都能夠到。


    可是真的可以放到過年我爸迴家。


    我媽說了,那是給我爸留的,代表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團團圓圓。


    就連我二哥那麽饞的人,都不去偷吃。


    過年我爸迴來,給我們都帶點小禮物。


    我兩個哥哥是圓珠筆,一百響的小鞭兒;我和姐姐是一人一個小花皮球,還有紮辮子的紅綢子布;我媽什麽都沒有,哦,不是,有,爸爸給我媽帶了一大提包話梅糖。


    因為我媽太忙了,賣一口豬也要麻煩大爺他們幫忙趕到集上去,因為太窮了,我媽分秋糧也得借別人的獨輪車,因為得圍好了大隊會計才能給公正計分兒,而且她忙活幾個孩子照顧癱瘓在床的婆婆公公難免遲到早退……那話梅糖就是她要求我爸給買來搭人情債的。


    我媽雖然暴躁,這一輩子卻真的很少為自己想過。


    她年輕時候就羨慕人家有個綠綢子棉襖,從剛結婚就不停地想,五十歲也沒有實現。當她能顧得上給自己做那麽一件的時候,早過時了,沒有人穿了,她歲數大了皺紋爬滿臉頰身材也走形,穿上也不複當年了。


    我們這兒的時裝廠處理一批布料,我爸買了一匹,因為便宜,三毛五一米,灰不灰藍不藍的,他倆一人做了一身衣服,那是結婚三十多年第一次。


    為了貼補家用,我媽養雞,賣冰棍,撿破爛,每天勞碌奔波,可是她從來不給自己做頓好的,她把最好的給爸爸。


    給爸爸炒兩個雞蛋,打一升啤酒,衝勺麥乳精,告訴我們爸爸操心勞力是一家之主。


    唉,如今我媽躺在那裏,壯碩的身體瘦了很多,浮腫,蒼白,渙散,樣子非常嚇人。


    有時候我大哥要視頻看看我媽,我都趕緊堵上不讓我媽看見小窗口裏的她自己。


    她全身上下眼見的饢浮著,仿佛靈魂隨時都能散逸而出。


    我媽命不久矣了,這是必然的。


    所幸,大哥提前趕了迴來,小熊嘟嘟也都迴來了。


    那時候正是疫情全封閉期間,我和小洪都被關在單位裏麵。


    我給二哥打過幾次電話,告訴他我被封在單位,問媽的情況,問家裏有沒有菜吃,我二哥永遠冷冷一句話:“咱媽我看著呢,不用你管!”


    我心裏很不忿,哼,我們去不了看媽,他這又心裏不平衡了!


    封閉第十八天的時候,我看見大哥在我們仨群裏問二哥:“咱媽現在情況怎麽樣?”


    二哥道:“還是眼睛凝視,頭腳都腫了,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有排尿,喘氣困難。”


    我的頭轟地一下,媽這樣了,我這個畜生二哥居然不跟我說隻給大哥打電話!


    趕快給大哥打電話問情況。


    大哥說:“你趕快跟領導說明情況,看樣子咱媽是挺不過去了!我上午聽說這個事也已經打了報告了。”


    那麽,我媽真的就要沒有了嗎?


    我跟小洪趕快打報告跟領導請求審核。


    等待期間,我擔心我媽情況緊急,給我媽樓上的張姐打個電話,拜托她能去我媽那兒照看一下,我怕我二哥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通過層層匯報審批,終於迴家了!


    我媽情況還沒有那麽糟糕,並不像二哥說的那麽嚴重,可是仿佛也陽了,喉嚨裏唿嚕唿嚕的痰響,尿液很少,呈茶褐色。


    叫她,她也知道睜開眼睛,眼珠兒微微能動,可是漠然地,看我就像路人。


    我二哥對我們滿肚子怨氣,他一個人哪兒也去不了,整整十八天,伺候我媽,真的不容易。


    他眼睛看著窗戶外麵說:“行了,咱媽你倆也看見了,就這個樣兒,你們該幹啥幹啥去吧!前兩天拉肚子,弄得滿身都是,又洗又擦,也是我自己一個人伺候,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不用麻煩你們了!”


    我和小洪都不愛聽他這話,又不是我們故意不來伺候。


    我二哥冷著臉,紮煞著胳膊不用我們插手伺候我媽,我倆看他那樣也不想再跟他拉扯,就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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