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燈亮了一晚上。陳柳川擔心地歎了口氣,但毫無辦法。按他的老習慣,清晨繞著整個宅子走五圈,迴來時正好看見小女兒夾著一個牛皮袋子,從書房裏出來。


    “秋嵐!”他叫一聲,招手示意她過來,盯住女兒的黑眼圈,皺眉說:“又熬了一整晚?你這樣不行!落下病,老了都是麻煩。”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老。”她說這話的態度,非常自然,沒有牢騷或者自憐,隻是在陳述。“當然是趁年輕,把這輩子該做的事情多做一點。”


    陳柳川久久地說不出話,盯著她的牛皮袋子。秋嵐笑笑說:“爹,你別這副表情。我沒事的。”陳柳川哽在喉頭的話變成一聲咳嗽,清了清嗓子,指著牛皮袋問:“這迴的,能成功嗎?”秋嵐輕輕說:“理論上不錯,還要去海蘭尼塔的工廠試製才知道。”


    “一年到頭跑來跑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秋嵐笑著說:“用不了多久,大新自己的工廠能造出來,我就不這樣跑了。”


    陳柳川停頓一下,低聲說:“我聽到一些傳聞,說有不少人打你的主意。這迴多帶些護衛。”秋嵐搖頭說:“你忘了去年有一次,不就是護衛想綁架我嗎?隻要人可靠、身手好,就夠了,太多護衛反而招搖。”


    陳柳川又想了想,叮囑說:“海蘭尼塔那幫人,你也要小心。要留有後路。萬一你的火銃做得太好,他們勢必不放你迴來。”秋嵐笑道:“一時半會兒還不必擔心這個。海蘭尼塔造火銃的技術,三五年之內無人能及。現在是他們賺我們的錢,樂意得很。”陳柳川搖頭說:“你別總把他們想得太傻。這種買賣,總會有最後一次。隻是你不會知道,哪一次是最後一次。防人之心不可無。”


    秋嵐點頭說:“爹的話,我牢記著。”說完吩咐仆人說:“準備馬車。”陳柳川奇問:“這麽早,你去哪兒?”秋嵐說:“去伯父家裏。有些事,我想問景哥。”


    陳柳川急忙攔住:“今天不要去。”


    “怎麽了?”


    陳柳川十分猶豫,吞吞吐吐地說:“你一直關在書房裏,所以沒有告訴你……謝家那個小姑娘,流產了。”


    秋嵐的身子猛烈晃了一下,掩不住滿臉驚駭,大張著嘴巴瞪她父親。陳柳川連連擺手,“前天,陳杏雲正好去老大家裏,說要談生意,老大要等兒子到場,陳家的人一起說。等了一晚上,景初天亮才迴家,原來是在悅仙樓守著。沒有理陳杏雲,卻跟他父親吵得不可開交,又被他父親關起來了。”他早就不把連夫人當作妹妹,對孩子提到她時,也不會用“你姑姑”這種稱唿。


    “你平常就不會說機靈的話,這種時候去了,說什麽也不稱他們的心,不是惹了你大伯,就是惹了景初。省省吧。”陳柳川勸完女兒,又歎息:“老大對謝家做得太絕,那姑娘真是可憐——你想去,就去看看她。你們當初那麽要好,別因為那兩家的惡心事,害你們兩個反目成仇。”


    可是自從聽了父親所說的經過,秋嵐心早冷了。陳家對雨嬌所做的事,不是說句對不起就結束。他們對她犯了罪。雨嬌舉著火銃說“滾”,唇齒之間磨礪的是仇恨。


    臉色蒼白的秋嵐“哦”的應承,腳下有些虛,疑心是熬了夜的後果。


    父親說的對,她從來不像姐姐和雨嬌的口齒伶俐又機智。而且越是拿來和姐姐比較,她越是不愛說話,漸漸和別人無話可說了。


    但……如果沒有人去告訴雨嬌“這不是你的錯”,她就會變成秋嵐僥幸避免的樣子。如果沒有人去懲罰作惡的人,她就會絕望,或許最終變成父親現在的樣子。


    她心事沉沉,來到悅仙樓時仍然沒有理出頭緒。曲安聽說她來了,迎出來說:“七爺今早走了。”秋嵐隨便地應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走了?”“小姐不知道嗎?還把蘇家的小姐也帶走了。”


    秋嵐更加吃驚:“蘇硯君嗎?帶著她做什麽?”再一想,便猜到一些,無可奈何地搖頭:“又管閑事!”說著向樓上走。曲安不明白:“那兩位都不在了,小姐找誰?”秋嵐抿了抿嘴,說:“你忙你的吧。”


    自三爺下令開城門,客商走掉不少。悅仙樓裏處處冷清,秋嵐的敲門聲牽出了迴音。好一會兒,謝雨嬌的房間裏沒有動靜,倒是住在對麵的金舜英,以為是敲她的門,訥訥地出來打招唿:“她在的,大約是睡著了。女爵要不要先到我屋裏喝杯茶?”


    秋嵐用慣常的無言作為拒絕,依舊頑固地敲著那扇沒有反饋的門,足足敲了一刻鍾。“雨嬌,你說過不想看見陳家的人,那麽不要看。我就在這裏說給你聽。”秋嵐提高了聲音。


    還來不及說什麽,小丫鬟打開門放她進去。


    上一次看到的狼藉,變成滿屋藥味。客廳當中幾個小爐子,各頂著藥罐湯罐,噗噗地噴水汽。還有一隻爐子煮繃帶,煮好的就在室內扯根繩子晾著。長長的一條又一條白布,沒精打采地懸垂,好像對於它們能不能挽住一條性命,完全沒有信心。見這場麵,秋嵐反而比吃了閉門羹更加緊張。


    謝雨嬌麵朝床裏,躺著一動不動。秋嵐知道她沒有睡著,她隻是不想麵對陳家的人。秋嵐動手挪了把椅子,坐到床邊,怔怔望著她露在被子外麵的瘦弱肩膀。


    “我父親……告訴我了。”秋嵐說出這些話,感覺喉嚨很不自在,“你父兄的事,你的事。”謝雨嬌的迴應僵硬麻木:“你現在來說這些做什麽?”


    “我姐姐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不在。你可能以為,我姓陳所以不願意對陳家的惡行說半個不字,躲起來裝聾作啞。”秋嵐的聲音不再幹澀,清晰而真誠地說:“我想告訴你,那時候我在哪兒、在做什麽。如果你還願意知道和我有關的事。”


    謝雨嬌巋然不動的背影沒有表示好奇或者拒絕。秋嵐就當她是願意聽,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就在昨天,那些事情,她還不願意想、不願意提,但是,如果她自己不能麵對,就不能勸說別人堅強。既然總有一天要直視過去,不如就從今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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