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解了圍困,城上與前兩天沒有什麽不同。火炮仍舊嚴陣以待,七爺仍舊繃著臉孔,不時與身邊的昭慶低語幾句。看見硯君走過來,他就什麽也不說了。硯君知道他喜歡鹹菜,分饅頭時一並遞去蘿卜幹。他隨便塞到嘴裏嚼,兩眼始終望著城外,直望向遠處淡青色的山。


    硯君本來要問什麽時候開城門,可七爺與昭慶都是無心與旁人交談的樣子,她不好開口。正在旁邊磨蹭,忽然有個少年士兵以楚狄赫語高聲示警。七爺將咬了一半的蘿卜幹塞迴硯君手裏,大聲下令。一時間城上號令唿喝此起彼伏,槍炮弓箭又忙活起來。


    士兵們吆喝著讓送飯的民眾下去。硯君踉踉蹌蹌地小跑,順勢向城外張望——遠處山腳下的道路仿佛活了似的浮動,她定睛細看才發現:翻湧而來的全是人影,綿綿不絕的隊伍算不出有多少兵馬。


    滾滾雷動的馬蹄聲震得雲層裂開,青白晨光滲出來,漸漸照亮山坳間衝出的一支軍隊。那隊伍氣勢勇猛,雖然遙在數裏之外,已令厚可行車的城牆不住地微顫。


    鹿知摘下腰間的千裏鏡觀望,見鐵藍大旗昂揚翻飛,大喜過望,卻又不敢輕信,更加凝神細觀。直到一個馳騁的英姿進入千裏鏡視野,他終於長舒一口氣,向旁邊的昭慶說:“開城門。”


    封城多日以來城門第一次開啟,沉重的門扉似乎還沒有蘇醒,笨拙緩慢地分出一道空隙。激流般的藍色騎兵瞬間從那狹窄的縫隙中奔湧入城,而大軍就在城外被焚燒過的土地不遠處安營駐紮。


    鹿知三步兩步跑下城牆,隻見楚狄赫騎兵已經勒馬列隊,塞滿了入城的主道。為首的黑馬背上,騎士頭戴黑狐帽,身披厚重大氅,一手提韁,另一手纏著繃帶掛在胸前。領口上一塊黝黑發亮的貂皮襯得他臉色蒼白,從前額滴到眉間的三點水珠刺青,看起來比平日更顯碧藍。


    見鹿知笑嘻嘻小跑過來,騎士蹙眉打量他,沉聲問:“你的馬呢?”鹿知左顧右盼,笑道:“馬好得很。三爺來得可真早。秋嵐呢?”


    “她稍後就到。”騎士麵朝城門方向看了一眼。陳秋嵐就算關心他的傷勢,在眾人麵前還是像平常一樣,保持著遠遠的距離。他向來由著她。但從望向城門的那一眼,旁人還是看出來他好像在等鳳章院女爵的身影出現。鹿知滿臉堆笑說:“她家就在這裏,不會迷路的。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這時候昭慶從城樓下來,鹿知將他拉到騎士麵前,介紹說:“查合倫部的昭慶,新到本地的地方官。”


    昭慶從沒有見過馬上這位男子,一見來人眉間的水珠刺青,頓時肅然起敬,躬身以楚狄赫語說:“拜見寧王。”他對鹿知雖然謙遜有禮,但那份敬意多少有些不是出自真心,對寧王卻是真誠的敬畏,口吻也變得格外鄭重:“久聞寧王所向披靡,今日得見,不勝榮幸。天王常說,風雲雷雨、生死榮枯皆有神明,倘若戰爭與勝利也有神明,應該像羅素倫冰彌。”


    寧王冰彌微微提起嘴角,“戰爭太過殘酷,不應該得到神明庇佑。勝利靠的是人。”說罷用楚狄赫語說:“久慶曾經跟隨我轉戰南北,想不到會在此處慘遭毒手。他的後事如有難處,你隻管來找我吧。”昭慶替他兄弟道謝,想起這事又悲從中來,說:“寧王威武,定能早日掃平天下。”鹿知伸手攔了昭慶一下,“這些話不要在大街上講。三爺趕了一路,必定疲勞,先到縣衙休息。”


    寧王擺了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問鹿知:“你住在哪兒?”得知他住在縣衙後宅,當即說:“我們兩人不要住到一處。我去悅仙樓暫住就行了。”鹿知向來知道他三哥像狐狸一樣警覺,不知道他打什麽算盤,依舊笑嘻嘻說:“聽你的。”


    一行人向悅仙樓方向行去。鹿知與昭慶徒步跟在寧王的馬旁,邊走邊約略提到城裏的事,自然也提到半夜那場離奇的大火和清晨那杆惱人的大旗。寧王默默聽了一路,偶爾點頭,卻不說半個字。


    硯君與珍榮早他們一步向悅仙樓走,不時偷看身後。她們見過楚狄赫士兵,卻沒有見過這樣肅穆的隊伍,隻覺得人人眼中能放出飛刀來。尤其為首那個騎馬的男子,周身流露一股特異的氣質,冷傲昂然又淡定自如,與七爺微笑的自信迥然兩樣。縱是硯君識人有限,也看得出他絕非凡夫俗子。


    悅仙樓前的道路堆滿各種路障。曲安已從陳鬆海家迴來,正帶人清路。硯君先到一步,匆匆地對曲安說:“來了一個大人物。”


    這時候眾人都看見大路上那浩浩蕩蕩的鐵藍軍服騎兵,驚得停下手中活計。曲安不知是福是禍,忙請硯君迴房間迴避。待看清頭戴黑狐帽的男人,不由得驚唿一聲“哎呦呦”,大步趕到他馬前,忙不迭地說:“這不是三爺嘛!可有日子沒見過您了!”寧王和顏悅色微笑道:“曲爺,你還是老樣子。”


    昭慶代問:“還有沒有空房?”曲安向三爺的隊伍掃一眼,估算出人數,說:“因為前陣子封城,很多客商走不了,小店客房有些緊張。倘若三爺和朋友們不嫌棄,可否將就合住?”寧王知道他這裏客房建得寬敞,含笑說:“那就麻煩曲爺。隻是我們要住得鄰近,不知道能否請你這裏的客官們幫個忙,騰出毗鄰的房間?”鹿知急忙從旁補充:“我原先住的那一間就很好,給三爺住。左右對麵、樓上樓下的房間,還請幫忙騰出來。”


    這架子大得很,曲安心裏快速盤算,應承下來匆匆去張羅。寧王就坐在馬背上等,並不介意周圍百姓偷看他時竊竊私語。不消片刻曲安出來說:“都準備妥了。”親自引這些人往樓上走。


    樓裏住宿的客人們大多見過大新軍人,但見這一隊人物特別不同,都不敢輕易與他們發生瓜葛,看也不敢多看。寧王的親衛卻神情聳動,指著樓中懷抱火銃的客商們大唿:“怎麽人人都有這東西?!”急急地以楚狄赫語向寧王飛快地說:“三爺,這地方四處都是持火器的生人,怎麽能住!”鹿知解釋說:“這是陳家兩位老爺開了自家庫房,借給他們守城防身,免得魔頭破了城,百姓們無力對抗。”


    寧王聽罷笑笑,走到一位老年客商身旁,拿起火銃端詳,一邊擺弄一邊讚道:“海蘭尼塔造的皇冠星。準星好,可惜射程短,不適合上戰場,防身倒是好東西。用起來順手嗎?”老人正是同硯君交談過的那位,不敢讓他知道自己能聽懂楚狄赫語,喏喏地說:“拿著給自己壯膽罷了,沒機會操練。”


    寧王放下火銃,拍了拍曲安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火銃總歸不是鬧著玩的,交在外行手裏更容易傷人傷己。城裏人一時半會兒用不到這東西了,煩勞你代陳老爺收拾起來。”曲安一股腦應承,當下就讓夥計們挨門挨戶收迴火銃。寧王的親衛們亦步亦趨地跟著清點數量,兇神惡煞地審視客人們。


    沒人願意惹是生非,火銃迅速裝滿木箱,收羅起來數量驚人。寧王與鹿知看了一會兒,各有心思,但沒有在這裏說出來。


    兩人料想收火銃不會有意外,正轉身向房間走,忽然聽見親衛與客人生了爭執。


    黑衣孕婦提火銃走出房門,冷冷地瞪著士兵,以清晰流利的楚狄赫語說:“大新是以官當匪,光天化日打劫嗎?我自己的東西,憑什麽交給你們!”曲安見是這位不能得罪的女客,箭步上前勸道:“夫人息怒。來了一位貴客,為安全著想,托我將陳老爺發放的火銃代為保管起來。並不是要沒收夫人的火銃。”


    謝雨嬌冷眼打量寧王兄弟,提高聲音冷笑,仍用楚狄赫語厲聲說:“要收陳家的火銃,是你們的事。大新號稱凡事有法,什麽時候天王出一道禁止民間持火銃的法令,我什麽時候遵命。今天既然還沒有這法,誰搶我的東西,我跟誰拚命。”說罷轉身走迴房間,砰的關門。


    曲安見士兵們怒氣騰騰,急忙到寧王跟前好言好語解釋:“這位夫人是陳家的親戚,脾氣有些怪,那支防身的火銃片刻不離左右,倒不是行兇之輩。三爺大可不必擔心。”寧王點頭說:“這位夫人的楚狄赫語說得很好,話也沒錯。有曲爺為她擔保,我沒什麽不放心的。”曲安原沒有為謝雨嬌作保的意思,被他一說反而沒退路了,隻好悻悻應諾。


    這時候夥計與士兵又敲了對麵的門。金舜英已聽說收火銃的事,賠笑走出來說:“我的火銃是向陳大公子借的,現在就去還他,不必勞煩軍爺們保管。”寧王看見又是女子提著火銃出來,有些驚訝,“如今華姓的女子都能使火銃了嗎?”


    鹿知輕蔑地說:“瞎湊熱鬧!這種飯來張口的人,哪有真本事。”寧王歎道:“當今的世道,人為了活命什麽都做。今日沒有的本事,明日也許就有了。”又對向昭慶說:“那麽就勞煩你迴縣衙發一告示,將城裏火銃管理起來。”


    昭慶猶有一絲無措,寧王微微提起嘴角,慢悠悠說:“陳家多年經手火銃買賣,向來有一套周全的保管辦法,最近亂起來也丟了大批。這種東西散得遍地都是,尋常百姓反而更危險。保城保民固然重要,可火器不同於其他。用來退敵是好使,萬一有不軌之徒,拿來傷人又如何是好?天王的禁銃令發布之前,本地火銃暫且由官府統管,到用時各自去領。”


    鹿知撇嘴嘀咕:“你放一句話,陳家就會乖乖開倉庫,把他們多年私藏的火器交出來?”他知道周圍懂得楚狄赫語的人多,這句話是用海蘭尼塔語。寧王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說:“我有點累,先去休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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