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城上再沒有火炮聲,城裏難得安靜。輪夜班守衛的客商們懷抱火銃,靠在悅仙樓的窗邊交談,話音清清楚楚地傳到硯君的窗外。


    “等城門開禁,我不迴老家了,直奔海蘭尼塔。反正老家也沒人。”“聽說海蘭尼塔還肯容留我們這裏的人,是真的嗎?”“我有個同鄉,大庚天王打下京城的時候就帶全家人跑過去了。他給我迴信說,海蘭尼塔地域廣大,人口稀少,一望無際的荒地無人打理。現在去,那裏的皇帝還白給一塊地。”“我不信。該不會等我們墾完了荒,又被趕迴來吧?”


    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硯君越聽越清醒,再也睡不著。忽聽窗戶上有節奏的叩了三聲。她以為是風吹樹枝敲打窗戶,可過了片刻,又響起三聲。


    硯君心中生疑,探身張望,不由得嚇一大跳:窗紙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個人影。“蘇小姐,別怕。”窗外極細微的聲音,卻極清脆。硯君大著膽子將窗打開,一團黑影“嗖”的竄進來,靈巧地落在地上。她直起身,向硯君笑了笑,硯君不禁更驚訝了:“你!”


    綿兒含笑說:“今天在城頭上,謝謝你。”硯君打量她,問:“你到底是誰?”綿兒不答,反問她:“你為什麽要幫我說謊?”硯君稍愣了一下,說:“我們一家受曲先生許多關照,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受牽連。”綿兒聽了就微笑說:“那麽你現在應該知道,我不是他外甥。”硯君忍不住又問一遍:“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不是要緊的事。”綿兒說著,聽見外麵傳來小石子砸地的三聲,便簡短說:“我特意來,是有兩件事。一是請你代我謝謝墨君。他是個好孩子,跟我是兩種人,但願將來他過得比我好。還有一件是提醒你,不要相信曲安。你們一家人簡直對這世間一無所知,能混這麽些日子,是令人詫異的好運氣。要知道別人摸爬滾打,靠的可不是運氣。人為了保全自己,能幹出多狠毒的事,憑你是想不到的。”


    硯君徹底呆住。


    “這城圍不久。你們畢竟有點家底,不如去京城尋個營生。那裏到底是大新治下最太平的地方,比較適合你們。”綿兒攀上窗欞,迴頭說:“今晚相見,你就當是個夢吧。”翻身便落了下去。


    這是二樓,硯君嚇得撲到窗邊,隻見一個猿猴般靈活的身影在樹枝中間翻了兩翻,輕巧地落到地上,隨幾個黑影飛快地跑遠了。


    鹿知在城上等個約摸兩個時辰,感到夜風漸漸強勁,向天空望去,隻見雲奔如濤,群星失耀。半月被勁風吹得似飄似搖,光芒忽而遮掩入雲,再不見了。鹿知點頭說:“就是現在。”


    忽然聽遠處的白色營地裏唿聲連連,鹿知與昭慶急忙舉千裏鏡觀望,隻見敵方營帳內外人影攢動,奔走唿號短兵相接,很快有火銃劈劈啪啪地響起來,越來越密集,仿佛暴雨砸落。昭慶啞然:“是三爺的人趕來嗎?”“哪有這樣快!”鹿知眉頭擰成一團,猜不出妙高山人的營中發生什麽變故,也就不能貿然派自己的士兵去蹚渾水。


    廝殺聲、金戈聲、火銃射擊聲此起彼伏,持續不到半個時辰,妙高山人的營帳接二連三地燒起來。鹿知透過千裏鏡,隻見赤焰翻騰中的敵營死寂沉沉,借著冬風肆虐,頃刻燒成火海,卻聽不見哭喊悲號。昭慶既激動又忐忑,連聲說:“照這個火勢,要燒盡了!”


    暗夜裏半天金紅,遠近一片通明。妙高山人紮營在空闊之處,那火又燒了不到半個時辰,無處蔓延,眼看著氣勢減弱,光芒收斂。風向偏轉,攜一股濃烈的燒焦氣味撲上城牆。鹿知下令:“士兵縋出城外,看看那邊究竟出什麽事。小心行動,以免中了埋伏。”


    不多時,士兵全身而退,迴來報說:營地中橫七豎八倒著許多屍體,大多和別的物件一並燒盡。整個營地找不出一樣麵目可辨的東西。士兵拾迴一些鉛彈,說是營地上還有許多散落的鉛水,是掉落的子彈被大火熔化,可見奇襲妙高山人的隊伍配有火銃。


    鹿知從士兵手中接過那幾粒幸存的鉛彈,見尺寸較自己所知的略小,不由得皺眉說:“榮耀星三世是三彈連發,彈子比從前的火銃彈藥小。這幫來路不明的人,竟已有了海蘭尼塔最新的火器?”昭慶沉吟道:“我大新也隻有陳家販賣一些,眾王的隊伍尚未裝配。陳家的火器被盜,難道是這群人幹的?”鹿知當下沒有說什麽,吩咐道:“仍舊將城門守好,密切留意。”


    這夜眾人且驚且猜,倒比前兩天更為緊張。遠處那寂然如死的焦土遺跡,仿佛醞釀著更難以叵測的東西。


    地平線上緩緩綻出青白色的晨曦。守城的民家少年眼神銳利,指著昨夜燒過的敵營,大聲唿喊:“快看!快看!”


    不知什麽時候,赫然樹起一杆朱紅大旗。昱朝五德尚火,五色尚赤,就算再看不明白,還有旗幟上大大的一個“昱”字迎風招展。鹿知看得咬牙切齒,大聲用楚狄赫語發令:“去將那旗杆斬了!”


    旗杆易斬,流言卻難以斬盡。守城的民家子弟自城牆上下來,流言就在城裏傳開:圍困縣城的妙高山人,被複辟黨一掃而光。這迴的複辟黨,大約是有兩把刷子,火銃使得驚天動地。妙高山人殘忍兇猛,幾千人將一座城團團圍住,也不敵這支複辟黨的奇襲。


    百姓自打封了城,連日惴惴驚恐,至妙高山人前來圍困,恐懼幾乎達到頂峰。孰料隻是虛驚一場,妙高山人來得快,死得也快。恐懼之中的百姓難免將複辟黨的神勇誇大了幾分。那些未能得見大旗的,私下裏紛紛交頭接耳,猜測這支新的隊伍是何人統領。


    硯君聽說是一支有火銃的複辟隊伍,就猜到是誰。圍困城的妙高山人,按七爺的說法有千人。想不到元寶京竟能手到擒來,解了圍困。他一個光杆皇帝,不知從哪裏搬來如此神勇的奇兵。


    她又想:妙高山人從前來圍困,仿佛專為製造混亂,引士兵都去添補城防,給元寶京趁火打劫的時機。他盜火銃,再到妙高山人被他剿滅,燒光的營地豎起大昱旗幟,總共一天多的時間。世上有如此速戰速決、連環湊巧的事嗎?即使硯君這樣老實的人,也不禁起了疑心。


    金舜英聽了街坊傳聞,激動得說不出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得腿腳酸困,終於頹然跌坐到圈椅中,有氣無力地問硯君:“這就是開始了吧?”


    元寶京義無反顧地開始了他的複辟大業。


    硯君淺淺地“嗯”一聲。


    “那我們跟他,就結束了。”金舜英惆悵地說。


    硯君默然。少頃之後又“嗯”一聲。


    當然,她們再不能跟複辟黨扯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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