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君慢慢地將她的話想一遍,竟有些同意。她悵悵地歎口氣,挨著墨君坐下,輕撫弟弟的頭頂,說:“祖上的事,我們管不到,也不能推托說當時的人都那麽幹,為他們開脫。不對就是不對,當時不對,以後也不會變成對的。”金舜英聽見硯君說話,慢慢地止住哭聲。


    硯君繼續對弟弟說:“爹教你的道理,是怎麽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也是幾千年來很多人做不到的,我們家的祖上也沒做到。但爹還是那樣教,希望我們更努力,能夠成為做到的人。”


    她溫和而悲哀地向金舜英看了一眼,又說:“爹為官多年,當然知道‘在大昱混日子的道理’,但他沒有教我、沒有教你那些‘道理’。他知道,歪風邪氣長久不了。世上總得有人牢記什麽是真正的‘道理’,世道才能開朗。”


    珍榮提起精神,推了推金舜英的肩膀,遞上一條手巾,嗔怪說:“老爺的事情,你還要嚎多少迴才夠?趕緊擦把臉,就在這兒打住!”金舜英乖乖擦完臉,珍榮提著桶去換熱水。


    一開門,隻見當門立著一名男子。珍榮險些撞到他,這麽近自然就看清他的臉,手腕不由自主地發軟,半桶不冷不熱的水全砸在地上。硯君聞聲向門口張望,臉頰頓時顏色全失。


    七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站在那裏,見硯君嚇得麵無血色,他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毛,從手裏紙包中取出一塊東西,若有所思地放到嘴邊。


    “複辟黨?”鹿知幹脆利落地咬了一口烤饃片,陰沉沉地吐出這三個字,轉身便走。硯君急了,跳起來追,在門口那灘水上滑了一跤,坐到水漬裏,顧不得半身水淋淋的,爬起來拚命追上他。“七爺,七爺!”她扯住鹿知的袖子。


    鹿知低頭看了看,冷漠地說:“拉拉扯扯成什麽話?害我被人誤會一次還不夠?放手!”硯君見他不高興,急忙放開他的袖子。她剛鬆手,鹿知轉身又走,硯君追了幾步快追不上,隻得又扯住他。


    “你還起勁了?”鹿知提高聲音唬她,可硯君這迴死活不肯鬆手。鹿知那隻閑著的手,忍不住做出要戳她的樣子。硯君嚇得向後縮,可十指牢牢攥著鹿知的袖子。鹿知揮臂、轉身,就是甩不開她,怒道:“你放不放手?!”


    硯君使勁搖頭。


    “不放手就說話!”


    硯君想懇求他,不要將聽到的話宣揚出去,轉念又想自己憑哪種情分、憑誰的麵子求他高抬貴手?考慮到他手臂上那條傷口,他是蘇家在全大新得罪的第一個冤家。更何況他們大新楚狄赫人的律法如山,怎麽可能為蘇家隱瞞這樣重大的秘密?硯君欲哭無淚,顫聲問:“大新要怎麽處置複、複辟黨的家人?”


    鹿知一言不發地低頭看這年輕女人。他本來是烤了幾塊饃饃,來找那個被自己嚇壞的小子。沒想到聽見一段駭人聽聞的秘密。原以為,就算拖她全家到昭慶麵前,這些女人必定一口咬定他弄錯了,她們隻是隨便議論,並不是什麽複辟黨。但她居然承認了!想不到啊想不到,真有蠢死的人。


    “我早就知道你家那個姨娘滿嘴沒實話。”鹿知連連冷笑,“說大成逆賊看中你,強奪不成,給你家老爺扣上複辟黨的帽子。嗬嗬,我就算看不起方月衍的人品,也知道他眼光沒這麽差。”


    硯君不理會他冷嘲熱諷,也顧不上渾身冰冷哆嗦,隻顧問:“到底怎麽處置?”鹿知不急著迴答,自說自話:“你家果然是實打實的複辟黨!怪不得那小子怕人抓他。”


    “到底怎麽處置?”硯君急得跺腳。鹿知看著她的臉,皺起眉端詳片刻,問:“你想活還是想死?”


    硯君黯然垂下頭,說:“尋死隻要向牆上一撞、向梁上一懸即可,還要在這裏浪費七爺的時間嗎?”


    “想活就放開我。”


    這迴她依言放開了。十根凍得粉紅的手指垂到身側,碰到衣服上正在結冰的水漬,手縮了一下,沒處放,惴惴地交握。


    鹿知甩了甩被她抓皺的衣袖,一時想不起來他哥哥是怎麽規定對複辟黨的處罰。大新立國之後,詔令日漸增多,天王本人也記不全。但他不能說“大新法令繁多,等我查查看”。正想怎麽嚇唬她,可巧方星沅腳步匆匆地向這邊走來,遠遠地看見鹿知跟人講話,正要迴避。鹿知衝她招手,她便走過來施禮,打量硯君。


    “你給她講講,大新怎麽處置複辟黨。”鹿知說。


    “複辟黨?為什麽問這個?”方星沅用狐疑的目光再次打量硯君。鹿知示意她別看,說:“你隻管把法令背出來。說簡單點兒。”


    背律令是方星沅的本行,女爵當即流利地迴答:“首惡斬刑。餘眾罪大惡極的絞刑;其次苦役三年,家產充官;依次減等,輕者鞭打五十,家產充官。若有自首、告發、將功贖罪,不問前罪。”


    “家人呢?”


    “家人?”方星沅不知道他在瞎想什麽,“我們大新隻懲有罪。家人若沒有參與共謀,自然是清白的。”


    鹿知急忙將她胳膊架住,拖到旁邊,用楚狄赫語低聲問:“就沒什麽詔令,能治複辟黨的家人?自己家裏的人摻和複辟,他們豈有分毫不知的道理?總歸算是知情不報吧?”方星沅摸不著頭腦,說:“詔令倒是有,但那是天王準罪人家屬保留生活所需的必要財物,以免因一人之罪,全家饑饉。”


    鹿知大失所望,微微側頭看了硯君一眼:她聽不懂楚狄赫語,提心吊膽地眨眼睛。鹿知心想,這迴又讓她漏網,真可惜。


    “大新的法這麽多,竟沒有一條能治住這個人。”他不知不覺把心裏話嘟噥出來。方星沅當即麵帶慍色,板著臉說:“王爺將大新的法當作什麽!別拿我大新森嚴法令威逼良家女子!”


    “誰威逼誰?”鹿知頓時大怒,“你將大新的王爺當作什麽?!你給我說說,大新的法令,造謠是什麽罪?”


    “真不是威逼嗎?”方星沅瞅硯君一眼,用楚狄赫語說:“這女子是紅葵使報送的王妃候選吧?我知道眾位王爺不想成親,可也沒有為了逃婚,誣陷人家是複辟黨的道理。”


    “她本來就是!”鹿知氣結,還是誠實地補充了一句:“她爹是。”


    方星沅送給鹿知一個“我就知道你要這樣說”的眼神。作為理刑院女爵,她盡職盡責地問:“她爹在哪裏?複辟事大,的確應該捉拿歸案,仔細審問。”鹿知撇嘴迴答:“在南邊,已經被你哥哥抓了去。”


    方星沅看他悶悶不樂,誠心誠意地勸解:“既然是大成界內的事,我們就不好過問了。大成尚且放過家屬,大新抓住幾個逃亡至此的罪人家屬不放,有什麽意義?人家能逃到我們這裏來,可見與大成相比,更信得過大新。王爺再威逼恐嚇,人心向背可就難說。”


    又是人心向背……鹿知無力地揮揮手。


    他們一直用楚狄赫語交談,硯君一句也聽不懂,隻見七爺又瞪眼又大吼,她不明白事情走向,在旁邊幹著急。這段對話終於結束,她立刻想發問,鹿知卻衝她惡狠狠地說:“算你運氣好!”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沒看硯君第二眼就走了。


    硯君不明白自己運氣好在哪裏,大致總比“倒黴”好。方星沅見她驚魂不定的樣子,安慰說:“你不要怕。你父親犯的事不在大新地界,我們不問。”硯君如釋重負,連連道謝。方星沅卻又繃起臉,說:“不過你們既然是複辟黨的家屬,總歸不能太隨意。好自為之。”


    話語生硬,卻合情合理。硯君在這種時候反而感激有人能說出這樣直接的話,總比要她胡猜好得多。她再次謝過方星沅,輕聲問:“女爵能否賜告,七爺究竟是什麽人物?”


    方星沅想了想,謹慎而刻板地迴答:“七爺就是七爺。他需要你知道的時候,自然告訴你。不需要你知道,你打聽來做什麽?你這身份還嫌麻煩少嗎?”


    硯君被她幾句數落,自覺多事,訥訥地又謝一次,拖著凍僵的腳迴到客房。


    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總是讓人更難放棄。硯君閑著的時候不知不覺猜了很多,可她對大新、對楚狄赫人知之甚少,幾乎沒有可供參考的選項,隻好將那謎團暫時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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