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隱蔽


    看見兒子髒兮兮的樣子,金舜英可氣得夠嗆。墨君嘴巴一咧就大哭起來,卻不是害怕,而是安心地哭。因為安心,哭起來格外放縱,金舜英的嗬斥他根本沒有聽,一股腦地發泄他的眼淚。


    元寶京眼尖瞥見墨君的手,沉聲問:“哪裏來的血?”頓時勾起了墨君濃烈的懼意,抽抽嗒嗒地說:“三花頭抓我,我——拿舅舅給的匕首……”他的舌頭打成結,整個人跟著不成調的話音哆嗦成一團。這句可怕的話伴著汲月縣方言,聽起來仿佛野獸受傷的嗚咽,元寶京一個字也沒聽懂。


    “嘰裏咕嚕的講什麽呢?”金舜英弄來一盆溫水,用力擦抹墨君的花貓臉,“你不是和綿兒一起出去嗎?打架了?這是誰的血?啊呀,你把綿兒打傷了?!”墨君使勁搖頭,對與綿兒有關的一切守口如瓶。“娘,三花頭來抓我,怎麽辦?”


    “三花頭抓你做什麽?”金舜英不屑,衝墨君那磨破的褲子皺眉。膝蓋上兩個大洞比小孩子無妄的擔憂要實際多了。“脫下來換一條。”


    墨君一邊換一邊啜泣一邊問:“娘,他們抓了我,會不會殺我的頭?”“越說越離奇了!”金舜英端詳著破洞,心想自己的針黹功夫擱下好多年,不曉得還能不能補起來。塞給珍榮不算過分,但她使喚不動那死丫頭,又要白耗唾沫。


    墨君忽然說:“我要把衣服也換了。”他生出幻想,好像徹頭徹尾換個樣子,別人就再認不出他。金舜英不懂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身上的灰,說:“這件再多穿一天吧。”


    “我的帽子呢?”墨君又想,把頭臉也遮住,更穩妥。“那頂兔毛的,能遮住耳朵。”


    “離開家時多匆忙,誰有閑心去找你的帽子!”金舜英翻翻行李,拿出一頂厚棉布襯短絨裏子的,“就這一頂,將就戴。”


    墨君立刻戴上帽子,使勁把帽簷向下拉,恨不得整個腦袋塞進去。元寶京默默地看男孩兒各種古怪的舉動,直到墨君裝死似的縮到炕頭上一動不動,他悠然說:“墨君,說吧,闖了什麽禍?”


    金舜英的確罵了墨君一頓,卻不會想到兒子當真闖下大禍,他手上的血可能是打架頭破血流,等他肯開口說的時候,她去向曲先生道歉也不遲。因此對元寶京突如其來的質問,金舜英迴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元寶京不理她,坐到蜷縮的墨君身邊,說:“我小時候,有一迴騎馬,不小心踢死我哥哥的狗。他怒不可遏,說要砍掉我的手。我嚇壞了,就像你現在這樣。”


    墨君從被窩裏探出半個臉,以哀求的眼光懇請他傳授逃生經驗。元寶京說:“我換上小宮女……咳,小丫鬟的衣服,躲在我娘的臥室裏一個月。無論誰勸,我也不相信哥哥肯放過我。可躲在母親的房間裏總歸不是辦法,不能躲一輩子。所以我——”


    他賣個關子。墨君迫不及待地問:“怎麽辦?”


    “我跑去告訴哥哥,如果我死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是為了一條狗殺死自己的親弟弟,請他自己看著辦吧。”元寶京聳肩,“他最害怕的事情,是失去好名聲,而不是失去他的狗和弟弟。我想,如果他也有害怕的事,那我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我爹說三花頭有妖魔反骨,不知道害怕。”墨君的眼淚打轉,不等他娘發牢騷,說,“我拿匕首割了一個三花頭。如果他死了,怎麽會比我更害怕?”


    “蘇墨君!”金舜英通體的寒毛一刹那豎起來,冷氣颼颼地灌進她每個毛孔裏。“你說什麽?!”


    元寶京呆了一呆,短促地問:“在哪兒做的?”


    “離集瑰堂不遠的街上。”


    “看見的人多嗎?”


    “當兵的三花頭都看見了。”


    “有誰看見你跑迴來?”


    “那……應該沒有。”墨君想起要為綿兒隱瞞,半吞半吐地說:“我跑到別處去躲了一會兒才迴來。”


    元寶京想了想,對金舜英說:“事情有點麻煩,我想去外麵看看。你照顧墨君,別放任何人進來。”他態度沉穩,多少給了金舜英一絲依賴,使勁地點頭,馬上又一個勁搖頭:“你自己還兇多吉少,別拋頭露麵為好。還是我去吧。”她剛說完,墨君從被窩裏伸手抓住她的衣擺。


    元寶京笑道:“你擔心墨君,難道他就不擔心你一露麵被抓走嗎?我總能脫身,放心。”說完去自己房中抓起一件厚鬥篷,悄無聲息地出門去。


    躲藏的日子裏,他數著心跳計算時間,每次心跳都像是最後一次,時間因此漫長沉重。就算沒有墨君的插曲,他也該出趟門了。


    臨近新年,但城裏的喜氣不算濃厚。因出了命案,全城明裏暗裏無不透露出森嚴,街道上寥寥無人,十足冷清。來來迴迴的士兵個個帶著厲色,緊張的氣氛沉沉地壓住了節日氛圍。元寶京停在筆直的大道中間,向遙遠的城門眺望。


    不知道年前還有沒有機會出去。一旦過了年……那些人多半不會繼續停留在那個地方。他們居無定所,從不在一個地方駐留。他們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他的目光切切,想將城外的雲彩上刻出一個人形,那人形墜地就是另一個他,該多好。轉念又覺得,這想法太絕望了。他早知道自己會有無計可施的一天,但不應該是今天。


    他收迴目光,映入眼簾的是街上健步如飛的大新士兵。他們互相之間急匆匆地用楚狄赫語交談,元寶京不能完全聽懂,勉勉強強能抓住幾個詞和簡短句子。


    “王爺”是他曾經聽過的,在他小時候接見楚狄赫人的時候,他們這樣稱唿他。但今天肯定不是說他,他早就不是什麽王爺。“抓住”是他聽懂的另一個詞,可惜前言後語一團模糊。他還想繼續聽,但楚狄赫人注意到他遊手好閑的樣子,投來質詢的目光。元寶京匆忙地繼續走路。


    他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原本打算在這城裏找的人,早就不知所蹤。本來他聽說有幾名忠心耿耿的朋友流落在此,不久前發現他們不是逃了,就是死了。餘下那些宗室,沒有一個靠得住,與其指望沒能力的人伸出援手,還是提防他們出賣更為現實。


    元寶京漫無目的地沿大路走,希望能遇到幾個知情的人,打聽打聽墨君的禍事。可惜天寒地凍,沒人在外麵閑晃。隻有三個沮喪的年輕人,從一家店鋪裏垂頭喪氣地出來。


    好像在哪裏見過。元寶京萌生這念頭的瞬間,本能地躲閃。他們好像看見他,又好像為自己的煩心事而恍惚,沒有注意他。


    蘇硯君也帶著丫鬟從那家店中出來,迴身同送她出門的人客套。元寶京猜那人就是金舜英提到的陳掌櫃陳景初,赫赫有名的陳大爺的兒子,又有錢又有勢。元寶京不打算暴露在更多人的眼中,自覺地轉到身後一塊招牌後麵,但在轉身刹那,他看見了陳景初。


    四大天王的轄下,沒有一處強令萬民拋棄舊式的打扮,即使大新貴族們自己奇裝異服,也未禁止百姓著舊時衣裝。青年仍然留著大昱發式,一舉一動仍是前朝做派,從他身上看不出天下已經改變。


    那個人的名字是……陳景初?元寶京產生了一絲懷疑,腳步沒有退向招牌後麵,而是向前走了幾步。他想看清楚,是不是那個人,為什麽他記憶當中的人不是這名字。


    硯君看見他出門,嚇了一跳,陳景初因此向元寶京掃了一眼,神色當中沒有絲毫變化,完全不認識的樣子。“你怎麽?”硯君攔住元寶京,不容他再向前走,壓低聲音說:“怎麽跑到外麵了?莫非姨娘和墨君有事?”


    “是出了一點事。”元寶京又打量陳景初一眼。那麵容和神氣……應該沒有認錯啊!他向硯君微笑:“這位先生,就是你們說的陳掌櫃嗎?”


    硯君點了點頭,迅速對陳景初歉意地說:“不勞掌櫃遠送,請留步。”陳景初安閑客氣地含笑說:“離年節越來越近,店鋪陸續關了門,再過幾日各種采買都會困難。蘇小姐若有購置之物需要代勞,隨時開口即可。”硯君難卻盛情,又連連道了幾次謝,盡量平靜地轉向元寶京:“我們迴去吧。”


    “小姐先迴去。”元寶京從容地說:“我還有事情想要請教陳掌櫃。”硯君既擔心又驚奇。這時候陳景初微微地縮了一下肩膀,似乎厭惡室外冷風,想要盡快迴到店裏,不假思索地向元寶京道:“那麽請到裏麵講吧。”


    硯君女人的直覺不喜歡他們的會麵,使勁對元寶京使眼色,他視若無睹,隻是迴頭對她說:“墨君惹了一點麻煩。小孩子已經嚇壞了,你別兇他。靜靜地等我迴去。”


    “什麽麻煩?”硯君追問,但元寶京撇下她不理睬。陳景初做個請的手勢,帶領元寶京走進店裏。硯君透過潔淨的水晶玻璃窗,看見通往後院的門簾一起一落:初次見麵的人,竟被掌櫃徑直請入後麵去了。


    元寶京無心欣賞那條仿自唯春園的曲廊,在陳景初身後說:“你沒問我是誰。蘇硯君一定會生疑。”陳景初全身的力量撐在拐杖上,轉身向他笑笑,“我並不擔心她。”


    他們走入那間布置古樸的屋子。元寶京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地板、雕花、寶瓶、盆栽,甚至臥榻和上麵的小桌,仿佛搬來了唯春園中的一個房間。


    陳景初請元寶京入上座。


    即使沒有他的手勢,元寶京也會在彷如夢遊的腳步帶領下,走到那個位置——他在唯春園中接待那些有才氣的畫家、詩人、匠人,通常都是坐在那個位置。坐定之後打量陳景初,眼前依稀又晃過了浮光掠影的迴憶。“我需要擔心你嗎?”


    青年將拐杖倚在桌邊,躬身施了大昱時代最恭敬的大禮。“我所在之處,即是大昱所在之處。大昱所在之處,便是陛下所有之處。草民陳景初,叩見弘熙皇帝陛下。”


    “真是你!你還活著。”元寶京的臉頰微微地發顫,眼眶發酸,“還有一個人活著!”


    “是的,還活著。如果我們輕言赴死,陛下的希望、昱朝的希望就一點點破滅。”陳景初直起上身微笑,“還有很多人,為了陛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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