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大廳,方才還觥籌交錯,喧囂鼎沸,此刻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驟然掐滅了聲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中,殘留著酒香與菜肴的混合氣息,卻也掩蓋不住一絲不易察覺的,若有似無的甜膩藥味。


    廳內燭火搖曳,光線昏暗,拉長了歪倒在桌案旁眾人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姿態各異,卻都失去了生氣,沉沉昏睡。


    唯有兩人,如礁石般屹立在這片沉寂的海洋中。


    裴老爺子拄著拐杖,杖頭在光影中泛著幽冷的光澤,他目光如炬,銳利地鎖在“方洛”身上,那眼神哪裏有半分醉意朦朧,分明清醒如冰封的寒潭。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篤定,帶著歲月沉澱的威嚴:“你就是湛兒吧。”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語氣中飽含著思念。


    裴湛心知,在眼前這位閱曆深厚的老人麵前,任何偽裝都已是徒勞。


    他不再遲疑,指尖輕觸麵龐邊緣,慢條斯理地,仿佛卸下一層麵紗,將那張精巧的人皮麵具緩緩揭下。


    麵具之下,一張俊朗的麵容映入眼簾,眉如遠山含黛,目似桃花瀲灩,眼尾一顆淚痣,如墨點砂,更添幾分風流蘊藉,不是裴湛,還能是誰?


    “爺爺。”


    裴湛動作輕柔地將醉意朦朧的溫意棠扶至一旁的圈椅中安頓好,方才轉身,走到裴老爺子麵前,雙膝一曲,鄭重跪拜而下。


    “不肖子孫裴湛,拜見爺爺。”


    一聲飽含複雜情緒的“爺爺”,如同石破天驚,瞬間擊潰了裴老爺子心中築起多年的堅硬壁壘。


    他原本肅穆的麵容,刹那間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眼眶迅速泛紅,渾濁的眼眸中,盈滿了激動與欣慰的淚光。


    顫抖著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扶住裴湛的臂膀,想要將他扶起,聲音已然哽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起來,快起來……好孩子……”


    裴老爺子顧不得其他,雙手捧起裴湛的麵龐,仔細端詳,仿佛要將他刻進骨髓。


    借著搖曳的燭光,他貪婪地描摹著裴湛的眉眼,那熟悉的輪廓,那神似的眉宇,無不勾起他深埋心底的記憶。


    “像,太像了……” 他喃喃自語,感慨萬千,聲音帶著一絲顫音,“跟你爹年輕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裴湛起身,目光關切地掃過溫意棠酡紅的臉頰,確認她隻是醉酒,並無其他異狀,又迅速探查了周圍昏迷之人的脈象,心中了然,這並非毒藥,而是迷藥所致。


    他神色一凜,立刻做出決斷,沉聲道:“這酒有問題,是迷藥,難道是有人要對裴家不利?我立刻安排人手……”


    裴老爺子看著裴湛臨危不亂的模樣,眼中滿是讚賞,欣慰之色更濃。


    他緩緩坐迴太師椅,擺了擺手,示意裴湛不必驚慌,語氣淡然,卻蘊含著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在淮陽這地界,還沒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他頓了頓,目光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昨日之前,確實沒有。今日,倒是來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那“小鬼”二字,意有所指,正是指易容喬裝的裴湛。


    裴湛聞言,微微一笑,略顯局促地撓了撓頭。


    麵對血脈至親的爺爺,縱然他素來膽大妄為,此刻也不免生出幾分拘謹。


    畢竟是初次相見,他還未摸清這位老人的脾氣秉性,不敢貿然放肆。


    他轉迴話題,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昏迷不醒的裴家人身上,心中疑惑更甚,試探著問道:“爺爺,這迷藥……是您下的?”


    這場家宴,自正式開始後,裴老爺子便以家事為由屏退了所有侍從,廳內隻剩下裴氏嫡係。


    此刻看來,這舉動絕非偶然。


    裴老爺子捋了捋頜下銀須,目光深邃,緩緩開口,似要解開這重重迷霧:“想知道為何?不如,就從你爹當年離家出走開始說起?”


    話語間,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老頑童般的戲謔。


    “爺爺……”


    裴湛嘴角微抽,略感無奈,“要不,長話短說?” 他現在隻想盡快弄清楚來龍去脈,以便應對接下來的局麵。


    裴老爺子見狀,也不再賣關子,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裴湛,說道:“解藥在此。先把這個女娃娃叫醒,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溫意棠的意識逐漸模糊,墜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與以往不同,這次的夢境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而是呈現出了清晰的畫麵。


    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隱秘的山洞之中,洞口被一道飛流直下的瀑布遮掩,水聲轟鳴,如萬馬奔騰。


    陽光透過水簾,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將洞內映照得如夢似幻。


    這山洞雖處深山之中,內部的陳設卻頗為考究,古樸的石桌石凳,牆壁上掛著幾幅泛黃的山水畫,透著一股隱士的清雅之氣。


    洞穴深處,堆疊著大量的書籍,紙張已經泛黃,散發著淡淡的黴味,似乎年代久遠。


    一個繈褓靜靜地躺在石床上,裏麵躺著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正是幼年的溫意棠。


    一個滿身血汙的男人,步履蹣跚地走進洞穴。他麵容憔悴,眼神中充滿了疲憊與絕望,卻在看到繈褓中的嬰兒時,流露出一絲溫柔。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嬰兒,動作輕柔,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那人滿臉是血,已是奄奄一息,他將繈褓緩緩放下,用盡最後的力氣,凝視著嬰兒,眼神中充滿了不舍與擔憂。


    最終,他深深地看了嬰兒一眼,轉身離開了山洞,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溫意棠的心猛地一顫,她認出了那個男人,雖然滿臉血汙,但那眉眼間的輪廓,竟與裴湛有幾分相似。


    難道,他是裴湛的大伯?可是,按照裴湛所說,他的大伯不是早已戰死沙場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這神秘的水簾洞中?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自從來到裴家,溫意棠就隱隱覺得這裏的一切都似曾相識,仿佛在久遠的記憶中,她曾經來過這裏。


    如果將夢境與現實聯係起來,難道無雙公主與裴家有著不為人知的淵源?她在生下自己之後,帶著自己來到裴家,也並非不可能。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溫意棠的腦海中閃過,難道,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是裴湛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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