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特別患者
你說，惠小林點低不點低？他到地區找孫副專員請撥建橋資金，吃了人家的“卷鹽餅”不說，還住進了醫院。啊？是不是你沒詞了又在胡亂編造啊？不是的，那咋迴事呀？要知事情的端底還得允俺慢慢道來。
原來，惠小林被孫副專員轟出辦公室，便有一股急火攻心而入了。
人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年他當小幹部時常跟著王均下鄉跑跑達達的，可那咱隻勞筋骨而不傷心機，如今想來幹那路的“聽喝”的差事，還真是無官一身輕哩。
這迴冷不丁把副鎮長這副擔子壓在他的肩膀頭上了，不是下鄉組織群眾抗災自救，便是接待纏手的信訪；不是向上級反映情況取得支持，便是到處要錢要物，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子，動不動就急得嘴起泡，尿黃尿了。
這不，孫書記也不管你新上來不新上來，哢嚓一下子就把這個差事壓給他了。哪知到孫副專員這又迎頭給他一棒子，你說這事辦的，迴去咋交差啊。
自打走出行署大院，他就一門兒地耷拉腦袋瓜子，一聲也不吭了。這會兒，他心裏卻像翻江倒海一般，啥都想到了又啥也沒想不出個頭緒來，反正是酸甜苦辣啥滋味都有了。
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偶爾不知咋整的還想笑，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吧？像當年白枚弄壞了他做的賀聯，把他心裏氣得武擂豪風的，可臉上卻總也板不住笑。那種笑是莫明其妙的，他越想板著臉不笑，給白枚點顏色看看卻越板不住笑，至於為啥笑？連他自個兒也說不清道不明呢。
這會兒可大不一樣了，他的笑也不是憑白無故的了。
那麽他到底為啥要笑？那是覺得自個兒挺可笑的。他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代會讓俺當“差”那咱，俺之所以覺得委屈，覺得窩囊，甚至以為是有人故意在戲弄他，說到底還是有要當官的想法。可如今想來，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那咱若真的把他“差”掉該有多好啊。
木妮子也覺得這事辦得挺窩囊的。你說，她和惠小林一個村幹部，一個鎮幹部，兩個大活人竟把人家吳瑕弄成的事，活活給整禿擼了，迴去到鎮裏跟領導咋說呀？
幸虧吳瑕出現了，她又與孫副專員聯係上了，覺得這事興許有緩了，這才就近找一個旅店住下來了。
趕下黑兒時，惠小林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說：“走，咱們出去吃點飯去！”說罷，他也不管木妮子啥反映，便自個兒當先走出了旅店。
木妮子見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有病剛好身子發軟腦袋瓜子發暈似的，生怕他走在路上出啥事，不敢遠走，便進了旅店大門口旁邊的一家小吃部。
本來，惠小林這會兒是瞅啥啥夠，啥都不想吃，不管啥也吃不進去。可他想總不能讓木妮子也跟著挨餓呀，便張羅著出來吃點東西的。
木妮子知他上火嘴幹就要了兩碗疙瘩湯，可惠小林偏得要弄兩個菜，說：“不管咋的，咱們也算是進城一把，就是再上火這飯還是要吃的，不的明天咋去辦事啊？”
於是，他便挺大氣的樣子，衝服務員說：“小姐，來盤芹菜熗花生米，嗯，兩個人起碼得兩個菜，再給俺來一個啥呢……來一個幹炸‘船釘子魚’吧。”然後衝木妮子問道：“你看你想吃點啥呀？沒事的，今兒俺做東。”
木妮子知他在她麵前硬撐著，便說道：“行了，咱們就兩個人能吃多少？要多了也是浪費。”
這會兒，服務員已經把兩碗疙瘩湯端上來了。
惠小林說：“唉唉，這還沒等上酒呢，咋就上主食了？你們這是什麽規矩？”
木妮子見那個服務員被他說得臉紅了，急忙說：“酒？你還想喝酒啊？算了，咱們就這般吃點得了。”
誰知，惠小林來了強勁，說：“來點啤酒嘛……”接著，他不管木妮子擋不擋著，衝服務員說：“兩瓶，唉唉，一定要是‘哈啤’啊……”
不大工夫啤酒就上來了，他打開一瓶衝木妮子，說：“你就一杯行不行？”
木妮子捂著她麵前的玻璃杯，直門兒晃當腦袋，說：“你愛喝就你喝，俺可不喝那玩意兒……”
惠小林無奈，隻好自個兒給自個兒倒一杯，說：“俺記著你們朝鮮人不論男女都能喝的，大家夥喝著喝著就唱起來了，唱著唱著就跳起來了，能歌善舞啊。”
木妮子瞅他一眼沒言語，隻是端起一碗疙瘩湯一邊吃著一邊想，這惠小林啊，咋迴事啊，平時瞅他蔫巴的，一遇著難事總是犯愁得不得了，可今兒咋迴事呢？他反倒挺樂嗬的樣子。大概男人都這樣？越有難處越顯出無所謂的樣子吧？
她正這般尋思著呢，惠小林已經喝下去一瓶了，這會兒正往開打第二瓶呢。她沒見他喝過酒，生怕他喝醉了，便伸手把酒瓶奪過來，說道：“別喝多了。”
惠小林衝她笑道：“俺沒多，快給俺……”說著，他一下子把酒瓶子槍迴來，說：“喝醉了更好，一醉解千愁……”
木妮子聽了，又瞅他笑得怪模怪樣的，知他真的要醉了，便故作生氣的樣子，說道：“惠小林，你是出來辦事來了，還是出來喝酒來了？”
惠小林說：“那……那事辦不成，酒也得喝呀，連酒都沒喝上的話，不白進一迴城嗎？”說罷，他又滿一杯舉起來，衝木妮子說：“來，你用那杯茶水，咱們幹一個……來，隻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木妮子急了，說：“惠小林，你喝醉了，別喝了！”
惠小林說：“俺沒醉……你不喝拉倒，俺喝……”說著，他一揚脖子又幹了，把空杯往桌子上一丟，耷拉著腦袋瓜子便唏噓起來了。
古人不說嘛，酒不醉人人自醉，這多半是指浪漫瀟灑嘻戲人生的，可對他們來說，或許是以酒澆愁人更愁啊。你說，酒這玩意兒是什麽？俺說它既是水又是火，它像潺潺的水柔柔的情，連著你連著他也連著我。可是，它有時又像一把火，溫情的火熊熊的火，弄得你滿膛發燒受折磨……
吃過飯以後，木妮子好容易把他攙迴來，到了房間將他扶到床。上，她本打算侍候他躺下再迴自個兒的房間去。
可惠小林手舞足蹈地不是硬要攆她出去，就是說他自個兒沒喝醉，還要她陪他出去再喝……接著，他便大罵起貪官來，直折騰到大半夜才漸漸地消停了。
木妮子見他斜歪在床。上睡著了，便輕輕地脫去他的鞋子，想幫他把衣服脫了，卻又怕把他弄醒了，隻好憑他那麽的了，把被子搭在他的身子上，便坐在旁邊守護著他。
她一會兒怕他嘴幹，便給他往嘴裏飲點水，一會兒怕他壓麻了身子，便為他活動活動胳膊腿……下半夜了，她想迴自個兒的房間可又不放心，就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這會兒，她瞅他醉成這般模樣，不禁心裏酸溜溜的……
她想起當年他被下放到南崗子時，住在她家的情景來。一開始她挺煩他，覺得他這人太老實，太窩囊，人家整他都整出花來了，他卻逆來順受，連聲都不吭一聲。後來她又挺佩服他，覺得他這人挺實誠，也挺有心勁的，整天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再後來呢，她就離不開他了，整天以借書、請教等為名，總是圍前圍後的。他一迴公社就總盼著他快迴來，不迴來就到屯邊子去望，好像她就是他的啥人了似的……
她又想起那咱老爹被關進公社監獄，家裏沒燒的，她跟他上平頭山打柴禾的事來。那天是她最幸福的一天，也是她最失落的一天，爬犁翻了，把他倆都壓在底下，她感受到他的身體，感受到他的氣息……她狠不得他能摟她，親她，哪怕把身子給了他也心甘情願，可他卻羞得臉通紅地跑了。
她還想起那年冬天，她去公社監獄給老爹送綿衣裳，走到臥牛山大崴子，被劉三尖子截住發難的事來。這夾當兒正叫他撞見了，她把他當成了救星一般，可他卻迫於劉三尖子的淫威，縮頭縮腦地不敢朝麵了。
打那以後，她再也不理他了，直到他離開南崗子。可後來她還是理解他了，原諒他了，覺得那都是那個年代製造的悲劇，他本人並沒多大過錯的。
這會兒，她想著想著不僅流下淚來……
她不得不承認自個兒的心裏一直還在戀著他呢，正是因為她心裏戀著他，她才一直沒嫁人的。在念書的時候，一個臨縣的男同學戀她都戀得大病一場了，她也沒開口答應他的。
她就是在等他呢，可這種等究竟有多大的底啊，有時她自個兒也在問自個兒，人家惠小林心裏有你嗎？你還傻等啥呀？可愛這東西往往是能迷人心竅的，明知沒有結果，可她還是那樣癡心不改，堅定不移地等下去。
她想到這塊兒愈發傷心起來，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麵了。這會兒見惠小林翻了一下身，急忙抹兩把眼淚，才知自個兒又犯起傻來了。她迴頭往窗外望望，見天上的三星已西沉，怕屋子冷叫他著涼感冒，便把那邊空床的被子拿來給他壓了。她仍坐在他的身邊不想離去，坐著坐著便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這會兒，惠小林卻醒了。
他睜開眼睛一瞅，見木妮子坐在身邊睡著了，知自個兒真的喝醉了。他支巴著身子要起來，腦袋瓜子卻疼得厲害，稍微一動彈就天旋地轉的，便又閉上了眼睛。
過一會兒，他尋思木妮子一準是折騰一宿了，該讓她迴自個兒的房間休息去了，所以又往起支巴身子，誰知他還沒待支巴起來呢，卻將床頭櫃上的一個水杯碰掉了。
木妮子聽到啪的一聲，冷不丁嚇一激愣，睜眼一瞅，見惠小林正栽栽歪歪地哈腰去撿那個杯子呢，便急忙幫他撿起來，又服侍他躺下了。
惠小林一個勁地讓她快迴自個兒房間去休息，可木妮子見他這般模樣哪敢離地方呢？一直等他漸漸睡著了，才在對麵那張空床。上依著枕頭側歪下身子。
天快亮的時候，惠小林又醒了，腦袋瓜子也清醒多了。他見木妮子在對麵床。上合衣而臥，知她已經一宿沒合眼了，怕弄出動靜將她驚醒，便悄手悄腳地走進衛生間。
他邊解開褲子小解，邊迴頭對著鏡子照一照，見自個兒胖頭胖腦的樣子，心裏便隱隱地泛起一股傷感來。
他順手扭開淋浴的噴頭，用手一試熱水還在供應著呢，便將衣裳脫得光光的，想衝一衝身子，去去酒氣，去去誨氣，去去倒黴之氣。
誰知，正當蒸氣彌漫整個衛生間，水霧將玻璃鏡子罩得蒙蒙朧朧的節骨眼兒，那過燙的熱水刺激著他的皮肉，刺激著他的神經，也刺激著他的大腦，突然眼前一黑便暈倒了。
其實，他在衛生間裏一打開水龍頭時，木妮子就已經聽見動靜了，猜他一定是醒過酒了要衝個澡的。她雖不大放心，可礙於男女之別也不好進去照料他，隻好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裏麵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心似乎越提越高，也似乎有一條看不的遊絲，無時無刻牽掛著他……
這時，她不咋的就突然想起了，在什麽雜誌上看過的一個資料：說全世界每天有三萬多人死於衛生間裏，不禁在心裏生出不祥的念頭來。
果不出她所料，當衛生間裏傳出巨大的聲響時，她幾乎被嚇得昏過去。她強製著自個兒的意誌衝向衛生間，可待她把反鎖著的門撞開時，隻見惠小林連人帶衣裳，全都泡在血和水的混合液體中，滿地鮮紅鮮紅的……
原來，衛生間裏的熱氣衝昏了他的大腦，而在暈他倒的那一刹那，他的腦袋瓜子正巧撞在大理石洗漱台的一個角上了，撞出挺長挺深的一道口子，離太陽穴隻差一點點！
這會兒，惠小林躺在醫院的觀察室裏，腦袋瓜子上纏著雪白的紗布，前額處還隱隱滲著血色。
他慢慢睜開眼睛，瞅著木妮子正在床邊忙活著的背影，不禁感到茫茫然了。他隻蒙蒙朧朧地記得，他自個兒進衛生間淋浴的情景，可後來發生了什麽卻一無所知了。他不知木妮子是怎樣打開衛生間的，更不知他赤。身裸。體的是怎樣被救出來的，又是怎樣把他弄到醫院的。
這會兒，他突然發現自個兒的身子光溜溜的，穿著的那個三角褲衩也是新買的，自個兒的衣裳呢？
木妮子聽到動靜，知他醒過來了，猛然轉過身子，坐在床邊上盯盯地瞅著他，瞅著瞅著，她的眼睛便紅了，隻覺得鼻子一酸就劈哩啪啦地掉下眼淚了。
惠小林見了，急忙往起支巴著身子要起來。
木妮子用雙手壓住他肩頭上的被子，將他牢牢地壓在床。上說啥也不讓他動彈的。
惠小林無奈將臉扭開了，心想，自個兒太不擔事了，一遇磕磕碰碰的就一點挺頭都沒有了，叫木妮子也跟著折折騰騰的。他覺得挺對不住她的。
這麽多年，他對不住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白枚，當時她是那麽愛他追他的，都被老爹白大褂子逼得沒路可走了，她才抱著一點點希望，冒著風雪跑到臥牛山截住他，向他求婚的。可他那咱就是怕這怕那的，說啥也不敢答應她，後來倒底逼她嫁給她不願嫁的男人……
再對不住的就是麵前這個木妮子。
按理說，他們應該是有緣的。他被下放到南崗子那咱，同土妮子、木妮子、火妮子還有金妮子像親姊妹一般，韓老太太、韓高麗還有崔仙淑也都拿他當自個兒孩子似的。
尤其木妮子同他的年齡是般對般的，他倆在一塊堆兒打戀戀的時候就多些。她跟他看書，跟他學寫日記，而她卻教他怎樣把八合糞塊碼成一米，好交帳過關……
後來，他知她已愛上他了。一個莊稼院的大閨女家，特別像她這樣的朝鮮族大閨女，總是把愛嚴嚴實實地藏在心裏，可又總是藏不那麽嚴實，就連跟他使小性子，耍脾氣，都叫他感到其中那種火辣辣的勁了。
其實，他也把對她的感情埋得很深的。他對她的愛萌發得更早，來得更猛烈……不是有一見鍾情之說嗎？當他頭迴看到她那烏黑的頭發，秀麗的臉龐時，就在他的心底打下深深的印記，再咋的也是抹不掉了。
可那會兒不同如今哪，那咱別說像木妮子這般貌美、勤勞和賢惠的閨女啊，就是今生今世能不能貼上女人邊，他都覺得好像沒指望的。他有時竟把自個兒跟二混子、傻爺們兒，跟那些耳聾眼瞎的殘疾人做比樣，心想，他們還連個媳婦都混不上呢，哪有那麽好的事輪到自個兒腦袋上呢。
為啥？隻為他的老爸有曆史問題！
於是，他的身價便比殘疾人還不如呢。你不信？據俺所知真有人給他這般配過鴛鴦呢。有一迴介紹個耳聾的，又有一迴介紹個跛腳，且歲數大他五歲的，可人家迴話還說他這個人挺好，就是一輩子跟他背家庭黑鍋也犯不上啊。
你說，都落到這糞堆兒上了，他還能異想天開嗎？
所以在那次同木妮子上山打柴禾，當爬犁翻了把他們兩人壓到一塊堆兒的夾當兒，他用天大的意誌，抗拒著一個青春女人對他的誘惑，毅然絕然地拒絕了她的以身相許！
當時，他隻知不能讓自個兒“不幹淨”的身子，沾汙她那清白而潔淨的身子。可這會兒他才懂得，他的這種“好心”對她卻是多麽大的傷害呀！
他有時也想，他們之間的事也應該有個了結了，可他總為那年她遭遇劉三尖子淩辱，他不敢出麵相救而抱恨終生。他想，俺還有啥臉麵跟人家談情說愛呢？
你說，惠小林點低不點低？他到地區找孫副專員請撥建橋資金，吃了人家的“卷鹽餅”不說，還住進了醫院。啊？是不是你沒詞了又在胡亂編造啊？不是的，那咋迴事呀？要知事情的端底還得允俺慢慢道來。
原來，惠小林被孫副專員轟出辦公室，便有一股急火攻心而入了。
人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年他當小幹部時常跟著王均下鄉跑跑達達的，可那咱隻勞筋骨而不傷心機，如今想來幹那路的“聽喝”的差事，還真是無官一身輕哩。
這迴冷不丁把副鎮長這副擔子壓在他的肩膀頭上了，不是下鄉組織群眾抗災自救，便是接待纏手的信訪；不是向上級反映情況取得支持，便是到處要錢要物，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子，動不動就急得嘴起泡，尿黃尿了。
這不，孫書記也不管你新上來不新上來，哢嚓一下子就把這個差事壓給他了。哪知到孫副專員這又迎頭給他一棒子，你說這事辦的，迴去咋交差啊。
自打走出行署大院，他就一門兒地耷拉腦袋瓜子，一聲也不吭了。這會兒，他心裏卻像翻江倒海一般，啥都想到了又啥也沒想不出個頭緒來，反正是酸甜苦辣啥滋味都有了。
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偶爾不知咋整的還想笑，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吧？像當年白枚弄壞了他做的賀聯，把他心裏氣得武擂豪風的，可臉上卻總也板不住笑。那種笑是莫明其妙的，他越想板著臉不笑，給白枚點顏色看看卻越板不住笑，至於為啥笑？連他自個兒也說不清道不明呢。
這會兒可大不一樣了，他的笑也不是憑白無故的了。
那麽他到底為啥要笑？那是覺得自個兒挺可笑的。他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代會讓俺當“差”那咱，俺之所以覺得委屈，覺得窩囊，甚至以為是有人故意在戲弄他，說到底還是有要當官的想法。可如今想來，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那咱若真的把他“差”掉該有多好啊。
木妮子也覺得這事辦得挺窩囊的。你說，她和惠小林一個村幹部，一個鎮幹部，兩個大活人竟把人家吳瑕弄成的事，活活給整禿擼了，迴去到鎮裏跟領導咋說呀？
幸虧吳瑕出現了，她又與孫副專員聯係上了，覺得這事興許有緩了，這才就近找一個旅店住下來了。
趕下黑兒時，惠小林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說：“走，咱們出去吃點飯去！”說罷，他也不管木妮子啥反映，便自個兒當先走出了旅店。
木妮子見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有病剛好身子發軟腦袋瓜子發暈似的，生怕他走在路上出啥事，不敢遠走，便進了旅店大門口旁邊的一家小吃部。
本來，惠小林這會兒是瞅啥啥夠，啥都不想吃，不管啥也吃不進去。可他想總不能讓木妮子也跟著挨餓呀，便張羅著出來吃點東西的。
木妮子知他上火嘴幹就要了兩碗疙瘩湯，可惠小林偏得要弄兩個菜，說：“不管咋的，咱們也算是進城一把，就是再上火這飯還是要吃的，不的明天咋去辦事啊？”
於是，他便挺大氣的樣子，衝服務員說：“小姐，來盤芹菜熗花生米，嗯，兩個人起碼得兩個菜，再給俺來一個啥呢……來一個幹炸‘船釘子魚’吧。”然後衝木妮子問道：“你看你想吃點啥呀？沒事的，今兒俺做東。”
木妮子知他在她麵前硬撐著，便說道：“行了，咱們就兩個人能吃多少？要多了也是浪費。”
這會兒，服務員已經把兩碗疙瘩湯端上來了。
惠小林說：“唉唉，這還沒等上酒呢，咋就上主食了？你們這是什麽規矩？”
木妮子見那個服務員被他說得臉紅了，急忙說：“酒？你還想喝酒啊？算了，咱們就這般吃點得了。”
誰知，惠小林來了強勁，說：“來點啤酒嘛……”接著，他不管木妮子擋不擋著，衝服務員說：“兩瓶，唉唉，一定要是‘哈啤’啊……”
不大工夫啤酒就上來了，他打開一瓶衝木妮子，說：“你就一杯行不行？”
木妮子捂著她麵前的玻璃杯，直門兒晃當腦袋，說：“你愛喝就你喝，俺可不喝那玩意兒……”
惠小林無奈，隻好自個兒給自個兒倒一杯，說：“俺記著你們朝鮮人不論男女都能喝的，大家夥喝著喝著就唱起來了，唱著唱著就跳起來了，能歌善舞啊。”
木妮子瞅他一眼沒言語，隻是端起一碗疙瘩湯一邊吃著一邊想，這惠小林啊，咋迴事啊，平時瞅他蔫巴的，一遇著難事總是犯愁得不得了，可今兒咋迴事呢？他反倒挺樂嗬的樣子。大概男人都這樣？越有難處越顯出無所謂的樣子吧？
她正這般尋思著呢，惠小林已經喝下去一瓶了，這會兒正往開打第二瓶呢。她沒見他喝過酒，生怕他喝醉了，便伸手把酒瓶奪過來，說道：“別喝多了。”
惠小林衝她笑道：“俺沒多，快給俺……”說著，他一下子把酒瓶子槍迴來，說：“喝醉了更好，一醉解千愁……”
木妮子聽了，又瞅他笑得怪模怪樣的，知他真的要醉了，便故作生氣的樣子，說道：“惠小林，你是出來辦事來了，還是出來喝酒來了？”
惠小林說：“那……那事辦不成，酒也得喝呀，連酒都沒喝上的話，不白進一迴城嗎？”說罷，他又滿一杯舉起來，衝木妮子說：“來，你用那杯茶水，咱們幹一個……來，隻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木妮子急了，說：“惠小林，你喝醉了，別喝了！”
惠小林說：“俺沒醉……你不喝拉倒，俺喝……”說著，他一揚脖子又幹了，把空杯往桌子上一丟，耷拉著腦袋瓜子便唏噓起來了。
古人不說嘛，酒不醉人人自醉，這多半是指浪漫瀟灑嘻戲人生的，可對他們來說，或許是以酒澆愁人更愁啊。你說，酒這玩意兒是什麽？俺說它既是水又是火，它像潺潺的水柔柔的情，連著你連著他也連著我。可是，它有時又像一把火，溫情的火熊熊的火，弄得你滿膛發燒受折磨……
吃過飯以後，木妮子好容易把他攙迴來，到了房間將他扶到床。上，她本打算侍候他躺下再迴自個兒的房間去。
可惠小林手舞足蹈地不是硬要攆她出去，就是說他自個兒沒喝醉，還要她陪他出去再喝……接著，他便大罵起貪官來，直折騰到大半夜才漸漸地消停了。
木妮子見他斜歪在床。上睡著了，便輕輕地脫去他的鞋子，想幫他把衣服脫了，卻又怕把他弄醒了，隻好憑他那麽的了，把被子搭在他的身子上，便坐在旁邊守護著他。
她一會兒怕他嘴幹，便給他往嘴裏飲點水，一會兒怕他壓麻了身子，便為他活動活動胳膊腿……下半夜了，她想迴自個兒的房間可又不放心，就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這會兒，她瞅他醉成這般模樣，不禁心裏酸溜溜的……
她想起當年他被下放到南崗子時，住在她家的情景來。一開始她挺煩他，覺得他這人太老實，太窩囊，人家整他都整出花來了，他卻逆來順受，連聲都不吭一聲。後來她又挺佩服他，覺得他這人挺實誠，也挺有心勁的，整天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再後來呢，她就離不開他了，整天以借書、請教等為名，總是圍前圍後的。他一迴公社就總盼著他快迴來，不迴來就到屯邊子去望，好像她就是他的啥人了似的……
她又想起那咱老爹被關進公社監獄，家裏沒燒的，她跟他上平頭山打柴禾的事來。那天是她最幸福的一天，也是她最失落的一天，爬犁翻了，把他倆都壓在底下，她感受到他的身體，感受到他的氣息……她狠不得他能摟她，親她，哪怕把身子給了他也心甘情願，可他卻羞得臉通紅地跑了。
她還想起那年冬天，她去公社監獄給老爹送綿衣裳，走到臥牛山大崴子，被劉三尖子截住發難的事來。這夾當兒正叫他撞見了，她把他當成了救星一般，可他卻迫於劉三尖子的淫威，縮頭縮腦地不敢朝麵了。
打那以後，她再也不理他了，直到他離開南崗子。可後來她還是理解他了，原諒他了，覺得那都是那個年代製造的悲劇，他本人並沒多大過錯的。
這會兒，她想著想著不僅流下淚來……
她不得不承認自個兒的心裏一直還在戀著他呢，正是因為她心裏戀著他，她才一直沒嫁人的。在念書的時候，一個臨縣的男同學戀她都戀得大病一場了，她也沒開口答應他的。
她就是在等他呢，可這種等究竟有多大的底啊，有時她自個兒也在問自個兒，人家惠小林心裏有你嗎？你還傻等啥呀？可愛這東西往往是能迷人心竅的，明知沒有結果，可她還是那樣癡心不改，堅定不移地等下去。
她想到這塊兒愈發傷心起來，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麵了。這會兒見惠小林翻了一下身，急忙抹兩把眼淚，才知自個兒又犯起傻來了。她迴頭往窗外望望，見天上的三星已西沉，怕屋子冷叫他著涼感冒，便把那邊空床的被子拿來給他壓了。她仍坐在他的身邊不想離去，坐著坐著便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這會兒，惠小林卻醒了。
他睜開眼睛一瞅，見木妮子坐在身邊睡著了，知自個兒真的喝醉了。他支巴著身子要起來，腦袋瓜子卻疼得厲害，稍微一動彈就天旋地轉的，便又閉上了眼睛。
過一會兒，他尋思木妮子一準是折騰一宿了，該讓她迴自個兒的房間休息去了，所以又往起支巴身子，誰知他還沒待支巴起來呢，卻將床頭櫃上的一個水杯碰掉了。
木妮子聽到啪的一聲，冷不丁嚇一激愣，睜眼一瞅，見惠小林正栽栽歪歪地哈腰去撿那個杯子呢，便急忙幫他撿起來，又服侍他躺下了。
惠小林一個勁地讓她快迴自個兒房間去休息，可木妮子見他這般模樣哪敢離地方呢？一直等他漸漸睡著了，才在對麵那張空床。上依著枕頭側歪下身子。
天快亮的時候，惠小林又醒了，腦袋瓜子也清醒多了。他見木妮子在對麵床。上合衣而臥，知她已經一宿沒合眼了，怕弄出動靜將她驚醒，便悄手悄腳地走進衛生間。
他邊解開褲子小解，邊迴頭對著鏡子照一照，見自個兒胖頭胖腦的樣子，心裏便隱隱地泛起一股傷感來。
他順手扭開淋浴的噴頭，用手一試熱水還在供應著呢，便將衣裳脫得光光的，想衝一衝身子，去去酒氣，去去誨氣，去去倒黴之氣。
誰知，正當蒸氣彌漫整個衛生間，水霧將玻璃鏡子罩得蒙蒙朧朧的節骨眼兒，那過燙的熱水刺激著他的皮肉，刺激著他的神經，也刺激著他的大腦，突然眼前一黑便暈倒了。
其實，他在衛生間裏一打開水龍頭時，木妮子就已經聽見動靜了，猜他一定是醒過酒了要衝個澡的。她雖不大放心，可礙於男女之別也不好進去照料他，隻好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裏麵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心似乎越提越高，也似乎有一條看不的遊絲，無時無刻牽掛著他……
這時，她不咋的就突然想起了，在什麽雜誌上看過的一個資料：說全世界每天有三萬多人死於衛生間裏，不禁在心裏生出不祥的念頭來。
果不出她所料，當衛生間裏傳出巨大的聲響時，她幾乎被嚇得昏過去。她強製著自個兒的意誌衝向衛生間，可待她把反鎖著的門撞開時，隻見惠小林連人帶衣裳，全都泡在血和水的混合液體中，滿地鮮紅鮮紅的……
原來，衛生間裏的熱氣衝昏了他的大腦，而在暈他倒的那一刹那，他的腦袋瓜子正巧撞在大理石洗漱台的一個角上了，撞出挺長挺深的一道口子，離太陽穴隻差一點點！
這會兒，惠小林躺在醫院的觀察室裏，腦袋瓜子上纏著雪白的紗布，前額處還隱隱滲著血色。
他慢慢睜開眼睛，瞅著木妮子正在床邊忙活著的背影，不禁感到茫茫然了。他隻蒙蒙朧朧地記得，他自個兒進衛生間淋浴的情景，可後來發生了什麽卻一無所知了。他不知木妮子是怎樣打開衛生間的，更不知他赤。身裸。體的是怎樣被救出來的，又是怎樣把他弄到醫院的。
這會兒，他突然發現自個兒的身子光溜溜的，穿著的那個三角褲衩也是新買的，自個兒的衣裳呢？
木妮子聽到動靜，知他醒過來了，猛然轉過身子，坐在床邊上盯盯地瞅著他，瞅著瞅著，她的眼睛便紅了，隻覺得鼻子一酸就劈哩啪啦地掉下眼淚了。
惠小林見了，急忙往起支巴著身子要起來。
木妮子用雙手壓住他肩頭上的被子，將他牢牢地壓在床。上說啥也不讓他動彈的。
惠小林無奈將臉扭開了，心想，自個兒太不擔事了，一遇磕磕碰碰的就一點挺頭都沒有了，叫木妮子也跟著折折騰騰的。他覺得挺對不住她的。
這麽多年，他對不住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白枚，當時她是那麽愛他追他的，都被老爹白大褂子逼得沒路可走了，她才抱著一點點希望，冒著風雪跑到臥牛山截住他，向他求婚的。可他那咱就是怕這怕那的，說啥也不敢答應她，後來倒底逼她嫁給她不願嫁的男人……
再對不住的就是麵前這個木妮子。
按理說，他們應該是有緣的。他被下放到南崗子那咱，同土妮子、木妮子、火妮子還有金妮子像親姊妹一般，韓老太太、韓高麗還有崔仙淑也都拿他當自個兒孩子似的。
尤其木妮子同他的年齡是般對般的，他倆在一塊堆兒打戀戀的時候就多些。她跟他看書，跟他學寫日記，而她卻教他怎樣把八合糞塊碼成一米，好交帳過關……
後來，他知她已愛上他了。一個莊稼院的大閨女家，特別像她這樣的朝鮮族大閨女，總是把愛嚴嚴實實地藏在心裏，可又總是藏不那麽嚴實，就連跟他使小性子，耍脾氣，都叫他感到其中那種火辣辣的勁了。
其實，他也把對她的感情埋得很深的。他對她的愛萌發得更早，來得更猛烈……不是有一見鍾情之說嗎？當他頭迴看到她那烏黑的頭發，秀麗的臉龐時，就在他的心底打下深深的印記，再咋的也是抹不掉了。
可那會兒不同如今哪，那咱別說像木妮子這般貌美、勤勞和賢惠的閨女啊，就是今生今世能不能貼上女人邊，他都覺得好像沒指望的。他有時竟把自個兒跟二混子、傻爺們兒，跟那些耳聾眼瞎的殘疾人做比樣，心想，他們還連個媳婦都混不上呢，哪有那麽好的事輪到自個兒腦袋上呢。
為啥？隻為他的老爸有曆史問題！
於是，他的身價便比殘疾人還不如呢。你不信？據俺所知真有人給他這般配過鴛鴦呢。有一迴介紹個耳聾的，又有一迴介紹個跛腳，且歲數大他五歲的，可人家迴話還說他這個人挺好，就是一輩子跟他背家庭黑鍋也犯不上啊。
你說，都落到這糞堆兒上了，他還能異想天開嗎？
所以在那次同木妮子上山打柴禾，當爬犁翻了把他們兩人壓到一塊堆兒的夾當兒，他用天大的意誌，抗拒著一個青春女人對他的誘惑，毅然絕然地拒絕了她的以身相許！
當時，他隻知不能讓自個兒“不幹淨”的身子，沾汙她那清白而潔淨的身子。可這會兒他才懂得，他的這種“好心”對她卻是多麽大的傷害呀！
他有時也想，他們之間的事也應該有個了結了，可他總為那年她遭遇劉三尖子淩辱，他不敢出麵相救而抱恨終生。他想，俺還有啥臉麵跟人家談情說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