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妮子被解救出來以後,一直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阿嬌在胡小三的幫助下,將她送進了一家社區醫院。她住院的一切費用自然是胡小三掏腰包,阿嬌也自然願意把這筆人情債,記在自個兒身上,壓根兒沒想讓火妮子償還的。

    她就像親姐姐一般,日夜守護在火妮子的床頭。

    這會兒,她瞅著火妮子那憔悴的麵容,紛亂的頭發,心裏不禁動起傷感來了。

    她想,火妮子原本是多麽活潑可愛的朝鮮族小閨女啊,她有理想有願望,也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勇氣,可如今卻叫殷部頭給折騰成這般模樣……

    她的腸子都悔青了,她曾多次鑽進衛生間,對著鏡子罵過自個兒,甚至抽打自個兒的嘴巴子,罵過了,打過了,又嗚嗚啕啕地哭個不休……她覺得是她害了火妮子。

    如果,她不到南崗子給孫堅老媽當保姆,就不會認識火妮子的,更不會帶她出來闖……如今給她造成的傷害是無法挽救和彌補的,若是再有個好歹的,她可沒法交代了。還好,經阿嬌做工作,名流卷煙廠保留了她的廠籍,希望她把病醫治好,繼續做卷煙女工。

    到第六天頭上,火妮子從昏迷中醒過來。她睜開眼睛望著白色的天棚、白色的燈和白色的四壁,愈發傷感不過了。她闖入省城還沒等咋的呢,卻先將自個兒搭進去了。

    如今自個兒已經成了這般模樣,還能對得起阿爸阿媽嗎?對得起鐵成子哥嗎?這迴她的罷婚出走,可是破釜沉舟下了大決心的,一丁點後路都沒留的……

    火妮子雖然醒過來了,可她情緒挺不穩定,或哭哭啼啼的沒完沒了,或嘻嘻哈哈的傻笑不休,或昏昏沉沉的抱頭大睡,或瘋瘋顛顛的大吵大鬧……一整天一整天不吃不喝,如今瘦得像一根香似的。

    阿嬌嚇蒙了,問大夫是咋迴事?大夫說,這是精神受到強烈刺激所致,靜養一些日子也許會好的。大夫又說,醫院裏人來人往,鬧鬧哄哄,莫不如出院單獨靜養一下好。

    於是,阿嬌又把胡小三找來,辦理了出院手續,把她接迴卷煙廠的女工宿舍了。宿舍清靜一些,大家又都是工友,她的病不多日子好多了。

    阿嬌心裏也舒展一些了。

    誰知,有一天火妮子一覺醒來又犯病了。她竟像不認識阿嬌似的,愣不愣怔地瞅著她,瞅著瞅著又咯咯咯地傻笑起來。

    阿嬌見了,急忙摟住她的腦袋瓜子,說:“火妮兒,你不要亂動,你好好躺下……”

    火妮子不但沒聽她的,反而一下子坐將起來,指著她說:“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你是騙子……”說著,她就像怕夠戧的樣子,一個勁地躲著她……

    阿嬌見她這般驚恐慌不安的樣子,又將她樓在懷裏,用下頦抵著她的腦袋,無聲地流下淚來……她在心裏說道:火妮子,俺的好妹妹,俺對不起你呀……

    過不大會兒,火妮子突然從她的懷裏掙出來,竟搖搖晃晃地下了床,兩眼茫茫然地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末了,她對著她那張明星照也傻笑不止……笑著笑著卻拉下臉來,衝那照片上的自己說:“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你是騙子……”說著,她將照片高高地舉起,又狠狠地摔到地上,隻聽啪嚓一聲,夾著照片的玻璃框被摔得粉碎……

    她摔得不解恨,又去用腳踹,一邊踹一邊罵道:“騙子騙子你是騙子……你是騙子……”罵著踹著,她又貓腰用手去抓那張照片……

    阿嬌怕她的手被玻璃碴兒劃傷了,急忙將她抱迴床上……她卻指著那照片,喊道:“照片……俺的照片……”

    阿嬌急忙將那照片撿了起來,見那上麵有灰塵,便不住地用嘴吹,用手撲打著……

    這夾當兒火妮子一把將那照片奪過來,翻過來瞅,調過來還瞅……瞅了一大氣,又指著照片上的自己嘿嘿一笑,說道:“你是誰?啊,你是林妹妹……嘿嘿,好看,真好看……可你生得好看又能怎的……擋不了還是飄零異鄉……”

    說著,她便站起身子,一躥高將那照片拋向空中,揚著臉望著那飄飄蕩蕩的照片,高興的了不得,又是拍手又是跳的,高聲喊道:“飄啊……飄啊……飄……”

    阿嬌站在旁邊,瞅著她這般瘋瘋傻傻的樣子愈發心酸了,由不得劈哩啪啦地直掉眼淚……

    又過一程子,火妮子雖然有時還偷偷地抹眼淚,可比那陣子穩當多了。阿嬌想,俺還是把她帶廠子去吧,那樣她手裏有點活幹,轉圈再有工友跟嘮嘮嗑兒,她就能少想那傷心的事,漸漸的自然病也就好了。

    果然,她進廠子不多日子就恢複了常態,隻不過跟過去的她比像換了個人一般,整天蔫蔫巴巴的,不說也不笑,動不動還瞅她心發急發鬧的樣子。

    她哪能不發急發鬧呢?她的心裏一直戀著鐵成子,也不是不想同他結婚,更不是進城闖幾天就心野眼皮子高了。她之所以罷婚出走,隻是嫌鐵成子眼光短,雙方老人們看不出去,你咋也跟著隨籠頭呢?那麽俺們山溝裏的人祖祖輩輩就是結婚生孩子,再就沒有別的活法了。你瞅人家城裏人吃的啥?穿的啥?你瞅人家活得多瀟灑,多滋潤……你不出來,還往迴哄俺迴去結婚,這得那輩子才能翻身哪?

    更叫她生氣的是連鐵成子哥都胡弄俺了,世界上還有啥真情在了。她覺得他這麽做是對她的情,對她的愛,對她忠誠是一種莫大的褻瀆和侮辱。

    她總是想不開,鐵成子哥竟也是個騙子……

    這會兒,她的想法似乎來個大調個兒,再沒有那種追求和欲望了,相反倒覺得山溝裏的生活,雖然苦點,累點,枯燥點,可倒安然自得……尤其人與人之間那種純樸坦誠,和諧相處的那種熱乎勁,倒叫他挺留戀的。

    這一程子,她一想起結婚的事就後悔不已,不如那迴就順從阿爸阿媽這願,應合鐵成子哥之意,弄個皆大歡喜完婚了事。那樣俺會泰泰合合地待在家中,也會同鐵成子哥朝夕廝守在一塊堆兒的,說不定俺肚子裏都有了他的骨肉……想到此,她一咧嘴露出挺滑稽的一笑,可在瞬息之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痛苦的神情……

    完了,一切都完了,俺火妮子不是林妹妹,就連原來的火妮子都不是了……俺如今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再也沒臉迴去見他們了,更沒有資格同鐵成子哥談婚論嫁了……大山裏的一切都不屬於俺了。

    你知哪有後悔藥嗎?這可不是丟雙鞋丟雙襪子呀,俺丟的是臉麵,失的是貞操,傷的是俺的心呀!

    阿嬌見她整天這般悠悠忽忽的,心裏還是不落體的。正好有一天,胡小三過來了,她就有意想討他個主意,便說:“哎呀,愁死人了……”

    胡小三說:“愁啥呀?”

    阿嬌說:“愁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說這個火妮子整天總這般魔魔怔怔的,俺真是血招沒有啊……”

    胡小三想了想,說:“若叫俺說,你還是想法子,把她送迴家去吧……”

    阿嬌聽了,驚道:“送迴家?你說的倒輕鬆……”

    胡小三說:“咋的?”

    阿嬌說:“你瞅啊,原先吧,人家鐵成子都誠心誠意的,讓她迴去好結婚過日子。那家夥,連結婚證都領了,可她硬是給人家一撕,拍打拍打屁股又撩迴省城來了。這事叫她辦的,一丁點後路也沒留,她有啥臉迴去了。”

    胡小三說:“可她還有爹媽呀,爹媽總不能把她推出門外不管了吧?”

    阿嬌說:“那倒是,不過他們那個山溝俺也呆過幾天,那家夥可了不得的,像火妮子這般能作的壓根兒就沒有,冷不丁出這麽一個,你說能得好嗎?不叫唾沫淹死,也得叫人把脊梁骨戳折了。估計情況,她阿爸阿媽,還有那個當村書記的二姐,指不定遭多大罪呢……”

    胡小三說:“不管咋說,你不能再留她了。不的話,她整天這般喪打遊魂的,再整出點啥事來,你可要沾包了。”

    阿嬌說:“她自個兒都不能幹……”

    胡小三說:“那倒是,可咱們……”說罷,他往阿嬌跟前湊了湊,說:“咱們先不告訴她,到時候往車站一送……”

    阿嬌說:“那可不行,她在中途下了車,再跑到別的啥地方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那可咋整啊?”

    胡小三說:“不帶的呀,到時候就有辦法了……”

    阿嬌說:“啥辦法?”

    胡小三說:“你說呢?”

    阿嬌說:“嗯……若不俺送她……”

    胡小三說:“對嘍,那還有啥事的。”

    於是,他們就背著火妮子,由胡小三為她們訂了車票,準備了路上吃的東西……

    到要送火妮子迴家的那天,阿嬌說道:“走,咱們出去吃點飯去呀……”

    火妮子說:“吃點飯?有啥節目咋的?”

    阿嬌說:“吃點飯就是吃點唄,多大的事呀,還非得有點節目幹啥?”

    火妮子說:“那俺不去。”

    阿嬌說:“好好好,有節目有節目……”

    火妮子說:“啥節目?”

    阿嬌說:“等一會兒到那你就知道了。”

    火妮子衝她神秘地一笑,說:“俺猜著了,你是讓俺給你和小三當證婚人吧?”

    阿嬌說也笑了,說:“這扯哪去了,那能叫證婚人嗎?走吧走吧,反正到那也不太遠的……”

    說著,她們收拾收拾就出了古籍廠區,到大街上阿嬌一招手就打個出租車,坐上去拐彎抹角就來到中央大街……火妮子一瞅到這兒就想起被綁架被淩辱的事了,心裏自然煩悶,可這是人家在請客也就沒說啥。

    過一會兒,車在一個叫鴨綠江的飯店停停下來,她們進了飯店,但見胡小三已點好了菜在等她們呢。

    火妮子衝胡小三一笑,說:“你自個兒不開個餐館嗎?咋上這花冤枉錢呢?”

    沒待胡小三吱聲呢,阿嬌就搶過話碴兒,說道:“人家這是精心策劃,專門為你選擇的……”

    火妮子聽了,驚訝道:“專門為俺……”

    這會兒,胡小三一哈腰,往前一攤手,做出一個挺優雅的迎賓動作,說:“火妮兒小姐,請……”

    阿嬌瞅一眼火妮子,見她正朝自個兒笑著呢,便趁機將她推坐在裏座了。

    火妮子這才注意到桌子上擺著一個挺精美的廣告牌,上邊寫著特聘韓國高級廚師主灶,專門烹飪韓式料理……她心想,不怪阿嬌那麽說,果真是精心策劃,為俺選擇的。

    這會兒,身著朝鮮族服裝的服務小姐,手舉方盤送來幾道泡菜,紅的、綠的、白的煞是好看,令人賞心悅目。接著又是牛柳八珍菌、辣燜高麗魚、蹄筋燒土豆和陳醋三鮮四個中盤,還有如今風靡東南亞的韓國料理——人參子雞。最後是黃金蜂窩和紫菜卷飯兩道點心。

    火妮子見了,有些過意不去,說:“整那麽多菜幹啥,俺又不是外人……”

    可胡小三卻隻笑不答,不免叫她有些發毛。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瞅火妮子的情緒安穩些了,才端起杯說:“火妮兒,俺單敬你一杯……”

    火妮子愈發毛了,又衝阿嬌一笑,說:“單敬俺一杯?八成你倆這不是鴻門宴吧?”

    胡小三聽了,瞄一眼阿嬌,見她直門兒擠眼睛,便鼓起勇氣同她一撞杯,說:“那倒不是,不過……火妮兒,你不能再這般闖下去了,一會兒正好有去沿河的車,讓阿嬌送你迴去吧,你阿爸阿媽說不定咋惦記你呢……”

    火妮子一聽,大惑不解,直門兒盯著阿嬌。

    阿嬌忙說:“是的,你瞅咱倆的火車票都買好了……”

    火妮子臉立可量就沉了,放下啤酒杯了,眨巴眨巴眼睛就落下淚來了……

    阿嬌急忙扯過餐巾紙,邊為她擦眼淚邊說:“火妮兒,你聽俺說呀,俺也是為你著想啊……”

    火妮子不耐煩地一甩胳膊,將她的手打開了,哭道:“你們為俺好?那為啥不早告訴俺?票都買好了,都快要上車了才想告訴俺……騙子,你們也是騙子!”說罷,她將麵前的餐具嘩啦地往旁邊一推,趴在桌子上就大哭起來……

    她這般一哭不起眼,在大廳就餐的所有顧客,都朝這邊投來怪異的眼神……前廳經理還有服務小姐們也都圍了過來,連後邊廚房主灶的大師傅也都跑出來看究竟,但又都覺得束手無策,各自散去了。

    胡小三有些緊張,一門兒衝阿嬌抱以求救的目光……

    阿嬌也無奈,隻是搖撼著她的胳膊,說:“火妮兒,別哭別哭……你別哭呀,有話好好說嘛……”

    胡小三說:“是啊,俺把你救出來就很不容易了……這年月就你一個人離家在外,雖有阿嬌照顧著點,也恐怕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萬一再出點啥事,可就……”

    火妮子聽他這般說,撲楞坐起身子揚起臉,說道:“你說這話啥意思?不就嫌俺給你們丟臉添麻煩了嗎?俺走,俺今後是死是活不用你管了。俺走……”說罷,忽地站起身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外蹽去了。

    阿嬌這下子可嚇壞了,知她來了強勁啥都能幹得出來的。她想,你不願意迴家繼續跟俺在一塊堆兒也就罷了,這若是讓她瞎跑那可就更壞了。她想到此一拍桌子站起來,衝胡小三立瞪眼珠子,喊道:“你還擱那犯啥呆呀,還不快把她追迴來……”

    胡小三這才轉過勁,一揮手,說:“追,追她去!”

    阿嬌就跟在胡小三屁股後,劈哩撲隆地追了出去。他們見火妮子仍在眼前哭哭啼啼地跑著,可他們擱後幹攆也攆不上,直到站前廣場才追上了。

    她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說:“哎呀,俺的小姑奶奶呀,你這是要幹啥呀……”

    火妮子使勁甩開她,說:“俺幹啥不幹啥不用你管……”說罷,連頭也不迴地往前走去……

    這會兒,胡小三也急了,緊跑幾步拽住她,橫道:“俺就不信這個邪,誰還管不你了。今兒你給俺說句痛快話,你到底是迴家還是迴廠子?”

    火妮子叫他拽得死的,怎麽往外掙也掙不出去,氣得沒法兒沒法兒的,賊唿拉地喊:“俺哪也不去,俺哪也不去……”

    她想,讓她迴家都是阿嬌出的餿主意,她如今有了胡小三就戀得了不得,叫俺擱跟前又嫌俺礙眼,不叫俺擱跟前又覺得扔俺個單嘣兒不大好,就往外開俺……開俺還不明說,盡轉彎磨角地跟俺使花招……

    於是,她又拚命地吼道:“俺再不用你們管了,俺再不用你管了……騙子,都是騙子……”

    阿嬌哪敢撒手不管了,可不撒手又管不住她的,就衝胡小三說道:“不行啊,她若這路式的就更得把她送迴家,不的話,咱們誰也粘不起這個包啊……你上車再補張票,咱們一塊堆兒把她送迴家吧……”

    胡小三就衝上來跟阿嬌一塊堆兒往車站裏,拽火妮子抓緊進站上車……

    火妮子掙不脫就坐在地上,喊道:“俺不迴家……俺不能迴家呀……如今俺變成這般模樣了,沒法見俺阿爸阿媽呀,沒法見俺鐵成子哥了……”

    阿嬌說服不了她感到萬般無奈,不禁揚起臉望著那巨大的偉人塑像,心想,他用他的大勇大智帶領整個民族衝破一個又一個險灘,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可如今麵對火妮子這樣失去自我的女孩咋不管一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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