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歸始終認為有神脈的樂瑤是因為血養紅蓮,才會在長大後生出很多戾氣。為好好教導,便一直將其養在紅瓦小院,不讓她與外界接觸。


    樂瑤體內不僅有神力,也有妖力。


    小祖宗在能說會跑的時候就愛跟自己對著幹,那時候對招間竟被她打斷了骨頭。牧歸仿若被萬道天雷劈中,掛著一條胳膊遲遲沒有迴過神來。


    他耗盡心血養大的孩子,斷了自己的胳膊。


    半大的樂瑤歪歪扭扭地蹲在椅子上,還衝牧歸齜牙咧嘴的笑。


    用最軟的聲音,說著最狠的話:“老爹,你再打我,我就打死你。”


    牧歸掐著自己的人中,大口喘著氣。


    擁有神妖兩力的樂瑤,是六界唯一。


    十萬歲的那年,她背著牧歸出了妖荒,憑借一己之力挑動了妖荒與魔域的戰爭。紅衣少女麵覆珠簾,遮去絕色,於漫天黃沙中執劍滔天,氣焰淩盛。


    “小小魔域,也敢與我老爹叫囂,今日出言者,殺,寸鐵在手者,亦殺。”


    樂瑤想要的不是屈服,是絕對的臣服。


    如果對方不願,那便沒有留下的必要。


    樂瑤迴到妖荒被牧歸嚴厲嗬斥,她百無聊賴地盯著頭頂的紅櫻桃,張嘴咬了一顆。突然她迴頭問道:“老爹,我要是將神啟給你打下來,你開心嗎?”


    牧歸聽到神啟,愣怔了片刻。


    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經發過的誓言,勢必攻下神啟,殺了背叛自己的人。若不是帶迴了樂瑤,為了救治她,教養她,此刻的牧歸怕還是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中。


    樂瑤的話讓牧歸憶起很多舊時過往。


    牧歸說道:“我與神啟,必有一戰,但這事你不用操心,為父自有決斷。”


    樂瑤調皮地挑了挑眉尖,看著憂思的老爹,心中已了然。從今以後,女承父願,攻下神啟,誅殺眾神便是她此生的宏圖大誌。


    當樂瑤第三次欲闖九重天的時候,牧歸首次對她下了禁令。


    即便她身份高貴,眾妖皆俱,但真正的主人還是妖帝,沒有人敢包庇她而違抗大人。樂瑤身邊唯一的親信是個沒長成的辣子精,叫小虎,屬性無能,另外還有一隻沒有神識的大白鵝,叫從從,屬性十分無能。


    小虎撓著頭皮說道:“妖帝大人想來並不願讓你去攻打九重天。”


    樂瑤美目橫豎,烏黑羽睫毛猶如蝴蝶般輕盈,她抬起一指,蹭的冒出火光:“我想吃虎皮辣子好久了。”


    小虎嚇得撲通跪地,搓著手求饒:“小殿下饒命,小殿下威武,這種勞心勞肺的活定是讓百妖王先行,小殿下可是未來妖荒之主,怎能以身犯險……雖然我家小殿下威猛無比!”


    “百妖王?”樂瑤想了半天記不起模樣,隻是嗤笑,“就憑他們也肖想去九重天。”


    小虎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


    說罷將遊蕩而來的從從脖子一拎,按著頭附和自己。


    樂瑤抱著胳膊走至窗邊,瞧著老爹為她種下的百花園,神情有些不悅。她嘟囔著:“把我關在小院中這裏不許去,那裏不許去,就看他打打殺殺,樂哉快活的很。”


    小虎也難為情,撓撓笨重的腦袋:“要不我們去人間玩一玩?”


    “去膩了,沒意思。”


    小虎想到什麽,說道:“那我就去魔域把二皇子請來吧!”


    “軒轅慕啊,”樂瑤沉沉一歎,往窗柩旁靠著,著實慵懶,“說他幾句就哭,算了。”


    無聊的樂瑤看了三日花,就等著老爹還想用什麽法子管她。


    那日妖荒下了場百年難遇的大雨,弱水之淵上漲湧出了很多水貨,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凡人。牧歸將這個凡人交給了樂瑤,並說道:“你隻要治好他,我便讓你去九重天。”


    醫治一個凡人很簡單,但醫治一個心死的凡人,就不那麽容易了。


    樂瑤後來才知道,凡人是生活在扶桑山的一名秀才,科舉之路異常艱難,十多年來始終止步不前,甚是絕望。於是他就挑了個狂風暴雨好作死的日子跳入弱水,誰知卡在河蚌中沒被噬骨草咬死,倒和一些臭魚蝦爛腳蟹湧到了岸邊,為此將性命又撿了迴來。


    樂瑤思忖良久,道了句:“明白,我送你一程。”


    “且慢,”垂死掙紮的秀才咳得滿臉通紅,他伸出枯枝般毫無血色的手臂,點了點,“勞煩替我寫一封遺書,我將將給忘了……”


    樂瑤提筆龍飛鳳舞頗有架勢,正要譏諷這倒黴秀才留得都是澆花除草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時,寫到最後第六條。


    秀才看一眼,翻著眼皮說道:“此陸非鹿,乃數目不是動物,你沒讀過書嗎?還有你的字寫得太醜了。”


    樂瑤:“……”


    秀才這半生,最見不得人寫的字醜。


    窮酸秀才莫名成了樂瑤的教書先生。


    他這樣跟樂瑤說道:“我教你做人的道理,用來換取湯藥錢,咱們也是不虧不欠。我為凡人,你是妖怪,按常理來說本不該有此相遇,也許這就是天意。”


    樂瑤兩耳不聞凡人先生的教誨,提筆亂畫。


    秀才哎呀呀的,拿著戒尺就抽打她的手背,煞是嚴厲:“一筆一畫,一撇一捺,就如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樂瑤盯著手背上的紅印,齒間發出咯吱聲響。


    一旁伺候的小虎嚇得提溜起從從就跑了。


    三更燈火五更雞,自此成了樂瑤讀書的好時候。


    她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還要撐著眼皮練習寫字。秀才的病況倒是日漸好轉,隻是偶爾咳上一咳,他似乎很喜歡紅瓦小院中的百花園,每每澆水的時候能看許久。


    那日凡人先生與妖怪徒弟坐成一排,待紅日落盡。


    秀才憶起被妖帝所救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進了閻羅殿,卻不想這是潦草一生中最大的奇遇。無人不道妖帝的可怕之處,可秀才就覺得,他有很大不同。


    秀才還同妖帝說:“令愛雖有些許猖狂,但好在聽話。”


    妖帝唇角抽了抽。


    秀才看著遠方斜陽掩於天際,他指著那方問樂瑤:“這世界盡頭是什麽?”


    樂瑤眨著眼迴道:“對於你來說,這世界盡頭就是功名利祿,對於我來說,便是六界合一,唯我獨尊。”


    “非也非也,小殿下,世界盡頭是白雲,是鮮花,是微風,是所有美好所在。誠者,擇善而固執,我教你道理,是要你看萬物美好,在抵抗命運不平的時候依舊心懷善意。不管人啊妖啊,抑或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們,歲月暮晚,月圓月缺,沒有一人會得到圓滿。”


    秀才說到此處爽朗笑道:“那為何不早日放棄,享受快意呢?”


    樂瑤依舊是那副傲氣凜然的姿態,她迴:“我若不做這天地主宰,就不快意。”


    “你隻要勤加練習,在書法一途說不定多有建樹,這樣將來做不成主宰也不至於要飯,真沒準哪一天,筆杆子就成了你的飯碗。”


    秀才說完越笑越大聲,連淚花都震出來了。


    後來,秀才死在了人間秋闈放榜前。


    他的癆病突然複發,走得很急。


    樂瑤沒有去在意他,依舊坐在書院亭中寫著字。天空飄來一片楓葉,恰好落進秀才贈她的筆洗中,揚起細小的漣漪。


    小虎看著書案旁的戒尺,倒有些懷念那段嘰嘰喳喳的日子。


    “小殿下,都說星魂散後就有幽冥使者前來,我觀察了幾日倒也沒有見到。”


    樂瑤放下筆,整了整衣裙。


    她將楓葉從筆洗中拿出,隨意抹幹水漬:“秀才巴不得跑著去幽冥,又怎會等使者前來緝拿。”


    “這倒也是……小殿下你想先生嗎?”


    樂瑤答得幹脆:“不想。”


    山海幽冥,風平浪靜。


    樂瑤就站在結界口,開始運轉掌中之力。


    “小殿下且慢。”


    身後傳來秀才的聲音,樂瑤當即覆手轉身。


    秀才臉色紅潤,神采奕奕,沒有生前半點病態。他喜笑顏開地走了過來,指著扶桑山的方向說道:“我迴家一趟,發現那些雞鴨養得白胖,花草也料理得很好,書架上更是沒有一點灰塵。小殿下,我以為你不會去做,卻不想你都做了。”


    樂瑤挑了挑眉,背著手。


    “我走後,還望小殿下再勤勉些,以後多讀讀書,總是好的。”


    “秀才,你若不想死,我可以帶你走。”


    秀才擺擺手,拍著胸脯有些老成:“幽幽浮生,頗有遺憾,但能過不惑之年,也很滿足。想來這輩子怕是考不上狀元,罷了,此去尋個有氣運的人家,輪迴再戰。”


    “要是……”樂瑤想說要是考不上如何,話到嘴邊咽了迴去,改為,“要是有需要,盡管化為厲鬼來找我,弱水之淵報上我的名號無人敢攔你。”


    “小殿下,你我師徒一場也乃機緣,你雖為妖魔但心存善念,明知我時日無多,藥石難醫,還願意收留我,讓我平靜度過最後的日子。若有輪迴,我定日日祈福殿下此生順意,圓圓滿滿。”


    秀才作了一揖,轉身踏入雲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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