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靄有點惱。


    若是李同顯不再這般刨根問底,她覺得兩人就這般稀裏糊塗地相處下去也是不錯的。


    人生在世,難得糊塗,才能過得輕鬆。


    有的時候自欺欺人,本來就是一種哲學。


    不然,這世道如何總是教育人,要做個體麵人?


    這體麵,是自己給自己的,是適可而止的體麵,也是心照不宣的體麵。


    現在李同顯非得將橫在兩人之間的那點朦朧的意趣給撥開,放在日光下,妍媸畢露,不講究一點體麵。


    紀青靄也有些來了脾氣。


    承諾這東西,在她看來最是無用的。


    曾經她還臥病在床的時候,在靈隱寺,有一位相處得不算是長久的“病友”。隔著廂房的一道牆,其實紀青靄都不曾見過對方。但是因為對方病痛而日日呻吟,在隔壁的紀青靄,聽得格外真切。


    聽苦海大師和謝攬山提過,隔壁住了一位老嫗。


    因為後者身邊沒有親人,如今不能自理,苦海大師便差了自己名下的小徒弟謝攬山去照顧人。


    謝攬山嘴甜,辦事利索,又不愛抱怨,哪怕是才認識他的陌生人,也喜愛他得很。


    老嫗看著謝攬山,便主動同他說了好些話,說看著謝攬山就讓她想到了自己的孫子。


    謝攬山隨口道:“師父不是說您無兒無女嗎?”


    老嫗話一頓,望著頭頂榫卯橫梁,目光有些渙散,“沒有兒女,但收養了一個小孫孫。敏兒很是聰慧,老婆子還送他去了學堂哩。敏兒說了,等有朝一日,高中了狀元,要帶著我這個老婆子去京城看看!京城啊,可遠了……”


    謝攬山是個很好的聽眾,也很捧場,“那您可要好好養身子,到時候您孫兒就帶您去京城咯!”


    沒多久,紀青靄就聽謝攬山說,她的那位短暫的病友離世了。


    孑然一身,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老嫗是苦海大師帶迴來的人,苦海大師救人不分貴賤,好些來求醫的,甚至身無分文。


    因為之前謝攬山在紀青靄跟前提過老嫗那個叫“敏兒”的孫子,所以紀青靄是有些好奇的。


    “她的敏兒沒有來過嗎?”紀青靄問。


    這話換來了謝攬山的一聲冷笑。


    老嫗是餘杭本地人,在翠柳胡同買了一間小小的院子。


    翠柳胡同就是個餘杭城裏下九流紮堆的地方,那老嫗年輕的時候被迫流落風塵,在年老色衰之前攢了些銀錢,給自己贖了身,買了小小一方棲身之所,平日裏就靠著些繡花的手藝維持生計。


    後來,半截身子入土的時候,撿到了小乞丐敏兒,帶迴了家裏,當做孫子照看。


    家中多了一張嘴,讓本來就不怎麽富裕的家庭,變得更加清貧。


    老嫗自己就是個窮苦人家出身,卻還見不得旁人吃苦。撿了個孩子迴家,哪怕苦了自己也不苦孩子,節衣縮食也要讓敏兒吃飽穿暖,甚至還送他去學堂。


    甚至變賣了家產,在翠柳胡同那不怎麽值錢,但對於窮苦人家而言,已經很值錢的房子。


    老嫗將這賣了房契的錢拿給敏兒當盤纏,送他求學考秀才。


    “那老太太說得也不錯,她收養的孩子估計是挺會讀書,也考上了秀才。但是這人就一去不複返了,之後再也沒有了音訊。”謝攬山說。


    苦海大師隻管救人,沒理會那麽多。但是他這個攬月山莊的少莊主,閑得慌,手裏也還有些能用的人,便差人去尋了這“敏兒”。


    謝攬山想,若是能尋到人,讓人迴來給老嫗送終,也是好的,到底算是成全了老人最後的心願。


    他想尋人,拜托了綠林朋友們,很快就有了消息。


    謝攬山甚至還親自走了一遭,畢竟那敏兒現在的居住地,說起來跟餘杭其實相隔不遠。


    敏兒考上了秀才,也能在私塾學堂裏做一名教書先生,給孩童啟蒙。


    日子算是過得不錯。


    謝攬山出現的時候,敏兒,現在大名叫王敏的布衣男子詫異了一瞬,隨後溫和問道:“公子可是來學堂尋人?”


    謝攬山雖說跟紀青靄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個泥猴子,但在外麵,看起來還挺“人模狗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哪家富養出來的公子哥,一般人開罪不得。


    謝攬山想到廂房裏整日被病痛折磨的老嫗,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直接道:“你可認識蓮姨?”


    蓮姨便是那位老嫗,她住在翠柳胡同後,周圍的人便一直這般稱唿她。


    當謝攬山的口中說出來“蓮姨”這兩個字的時候,在他跟前的青年幾乎是嘩然變色。


    那雙最開始溫和看著他的眼睛裏,已經滿是戒備和厭惡。


    “不認識!你是誰?!這裏是學堂,可不是什麽下九流該來的地方!”王敏厲喝道。


    謝攬山看著他這色厲內荏的樣子就笑了,強裝出來的虛張聲勢,又有什麽用呢?


    “王先生莫急。”謝攬山冷眼看著他,一個說不認識的蓮姨的人,卻又直接認定對方是下九流的人物,這不是自爆短板嗎?


    “王先生當初年幼時,流落餘杭,被一叫蓮姨的婦人收養,在一起生活了十來年。蓮姨起初靠著繡活為生,但家裏多了一張嘴,繡活換來的銀兩便不夠兩人生活,所以的,蓮姨又把自己賣進了一家富戶,去做個粗使婆子,以補貼家用。”


    奈何那富戶家並不是什麽仁德之家,蓮姨冬日既要漿洗衣物,又要清掃泔水桶,還得給貴人當上下馬車的“人凳”,最終風寒來勢洶洶,病倒了。


    主家嫌晦氣,直接將人趕走。


    蓮姨當時已經變賣了家中房產,身上所有的盤纏都交給了自己的乖孫,被趕出來後,無處可去。


    寒冬臘月,蓮姨就跟一群乞丐藏在破廟裏,或者是橋洞之下。


    後來身體每況愈下,蓮姨有感覺,自己可能這一次是真活不長了,這才有了想要見一見敏兒的念頭。


    蓮姨每月都會將自己的月俸寄給敏兒,這一次沒有辦法,她隻得托人給敏兒寫信,希望敏兒能迴來看一眼自己。


    謝攬山每說一句,眼前的青年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一分。


    等到最後,謝攬山都還沒有說完,王敏已經大喊一聲,聲音淒厲:“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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