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見邵禮懷不肯招認,便命將其收監,隨即差馬榮去六裏墩提孔萬德到案。馬榮領命而去,第二天將胡德、王仇氏一幹原告與孔萬德一同帶進了城。狄公即刻升堂,先問孔萬德:“本縣為了這起命案,費了許多周折,才將兇手緝獲。隻是他忍受刑罰,堅決不肯吐露實情,因此難以定案。但此人究竟是不是正兇,此時也不能輕易確定,特提你前來。當日那姓邵和姓徐兩人到你店投宿時,你應該見過他們,他們的模樣形像,想必你都清楚。這姓邵的大約多大年紀,身材高矮,你且如實供來。”


    孔萬德戰戰兢兢地稟道:“此事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雖然記憶不太清楚,但他的身形外貌還記得。此人大約三十上下年紀,中等身材,黑麵長瘦。最記得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叫夥計出去買酒迴來,在燈光下看見他吃東西,他口中牙齒好像是黑色。大人昨天公差將他緝獲到案,小人事先並不知曉,也沒與他見麵,並非有意冤枉,請大人將他提出來當堂驗看。如果是個黑齒,這人就不用問供了,肯定無疑。而且小人還記得他的模樣,一看便知。”狄公見他指出了實在證據,暗自思忖:“天下事可以說謊,這牙齒是他天生的樣子,且將他提出來看看。”


    當時在堂上標了監簽,禁子提牌,將邵禮懷帶到案前,當中跪下。狄公說:“你這廝昨天苦苦不肯招認,現在有一人在此,你可認得他嗎?”說著用手指著孔萬德讓他辨認。邵禮懷一驚,又橫下心來,說:“你與我素不相識,為何串通趙萬全挾仇害我?”孔萬德不等他說完,一見到麵,不禁放聲大哭道:“邵客人,你害得我好苦啊!老漢在六裏墩開了幾十年客店,往來客人都誠信相待,被你害了這件事,幾乎丟了性命。若不是青天太爺,哪裏還能活命?當時進店時,可是你命我接那包裹,晚上又飲酒。次日天明,給我房錢,都是你一人做的,臨走還招唿我開門。誰知你心地不良,出了鎮門就將那徐相公害死。一個不夠,又添上一個車夫。你別抵賴了,這青天太爺不知斷了多少疑難案件,你想搪塞,也是徒勞。”接著向狄公說:“小人剛才說他牙齒是黑色,請太爺看視,他還怎麽辯白!”


    狄公聽了此言,抬頭看了邵禮懷一眼,果然與孔萬德所說相符。當時拍案叫道:“你這狗頭,證據確鑿,還敢如此胡言亂語,不用重刑,難以定案。”隨即命左右取了一條鐵索,用火烤得通紅,在丹墀下鋪好。左右兩人將兇犯提起,走到下麵,把磕膝露出,對著那通紅的鐵索跪下。隻聽“哎喲”一聲,一陣清煙,發出癡癡的聲響,邵禮懷痛入骨髓,早已昏迷過去。再看他兩腿,皮肉已經焦枯,腥味四起。隻見執刑的差役將火爐移到階下,命人取過一碗酒醋,向爐中一潑,登時醋煙四起,透入腦門。約半盞茶時間,邵禮懷呻吟一聲,漸漸蘇醒過來。


    狄公問道:“你招還是不招?若再遲延,本縣就另換刑法了。”邵禮懷到了此時,實在承受不住刑罰,隻得向上稟道:“小人自幼在湖州縣做買賣,每年在此坐莊。去年結識了一個女人,花了許多本錢,迴鄉後負債累累。今年有個姓徐的小官,名叫光啟,也是同行,約好一起到此買賣。小人見他有二三百金現銀,還有七八百兩絲貨,便起了歹意,想將他害死,得到錢財,與那女人安居樂業。一路上雖然有此想法,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這日路過治下六裏墩地方,見那裏行人較少,便投在孔家客店。晚上用酒將他灌醉,次日五更動身,那時他還未醒,勉強催他上路。出了鎮門,背後一刀將他砍倒。正準備取他身邊銀兩時,突然來了個過路的車夫,看見後說我攔街劫盜,當時就要聲張。小人怕驚動居民,就將他也砍死,得了他的車輛,推著包裹物件逃走。誰知越走越害怕,過了兩站路程,恰好遇到了趙萬全,謊騙他幫我售貨,得了幾百銀子,把車子給他推載。這都是小人如實供認,小人知道罪重,隻求大人開恩。我還有老母!”狄公冷笑道:“你還記得念著家鄉,徐光啟難道就沒有老小嗎?”說著命刑房錄了口供,將其收監羈禁,以便申詳上憲。當時書役將口供錄好,高聲誦念一遍,命邵禮懷蓋了指印,收進監牢。


    ##華國祥投縣唿冤


    狄公正要退堂,忽然衙前傳來一片哭聲,許多婦女、男幼揪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後生,從頭門開始喊叫,直叫伸冤,後麵跟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哭得更是悲苦。狄公見此情景,讓趙萬全先退下,然後對值差說:“你去問問這些人為何而來,不要許多人一起,隻叫原告上來問話。其餘的暫且退下,免得審聽不清。”值日差領命,把一群人推到班房外麵,將狄公吩咐的話重複了一遍。當時有兩個原告跟著他進來,狄公向下望去,一個中年婦人,一個白發老者,兩人到案前左右分開跪下。狄公問道:“你們兩人姓什麽,有什麽冤屈,前來扭控?”


    隻見那婦人先開口道:“小婦人姓李,娘家姓王,丈夫名叫在工,本是縣學增生,早年去世。小婦人守寡多年,含辛茹苦。膝下隻有一女,名叫黎姑,今年十九歲。去年經同邑史清做媒,聘本地孝廉華國祥之子文俊為妻。前日彩輿吉日,剛剛嫁過去,還沒到三朝,昨天忽然身死。小婦人得知消息,如同天塌一般,趕忙去查看。誰知女兒全身青腫,七孔流血,眼見身死不明,是被他家謀害。可憐小婦人隻有這一個女兒,本指望女婿養老送終,沒想到遭此橫禍,求青天伸冤啊!”說畢放聲大哭,在堂下亂滾不止。


    狄公趕忙命媒婆將她扶起,然後向那老者問道:“你就是華國祥嗎?”老者稟道:“正是國祥。”狄公說:“佳兒佳婦本是人生樂事,為何娶媳三朝就謀害?是你們翁姑淩虐,還是家教不嚴,兒子做出這非禮之事?如實供來,本縣好去登場相驗。”


    狄公還沒說完,華國祥已是淚流滿麵,說道:“舉人乃詩禮之家,豈敢肆意淩虐。兒子文俊雖然未功名顯達,也是應試的童生,而且新婚燕爾,夫婦和諧,怎麽忍心下此毒手!隻因前日佳期,晚上兒媳交拜之後,當時賓客滿堂,有許多年輕親友想要鬧新房。舉人因為他們的玩笑之事不便阻攔,誰知其中有個胡作賓,乃是縣學生員,與小兒同窗契友,平時最愛嬉戲。當時見兒媳有幾分姿色,便心生妒忌,評頭論足,鬧個不停。舉人見夜靜更深,擔心誤了古時,便請他們到書房飲酒。無奈眾人異口同聲,非要在新房取鬧。後來有人調解,讓新人飲三杯酒,以此討饒。


    眾人都已同意,唯獨胡作賓執意不從。後來舉人怒斥他幾句,他便惱羞成怒,說取鬧新房,金吾不禁,你這老頭如此可惱,三朝內定叫你知道我的厲害。眾人當時以為他是戲言,次日又請酒。誰料他心胸狹窄,懷恨前仇,不知怎麽將毒藥放在新房茶壺裏麵。昨晚文俊幸而未喝,所以沒一同死,兒媳不知何時飲茶,服下毒藥,不到三鼓,便腹痛難忍,登時合家起身查看,連忙請醫來救,大約四鼓,一命嗚唿。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竟被胡作賓害死。舉人身為縉紳,遭此橫禍,務求父台伸雪。”說著也是痛哭不止。


    狄公聽他們各執一詞,便說:“據你們兩造所言,這命案是胡作賓肇禍,此人不知是否逃逸?”華國祥說:“現已扭稟到轅,在衙前等候。”狄公當時命將胡作賓帶到案。一聲傳命,早見儀門外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領著一個後生,哭喊連聲,到案跪下。狄公問道:“你就是胡作賓嗎?”下麵答道:“生員是胡作賓。”狄公向他高聲喝道:“還虧你自稱生員,既然身列膠癢,難道不懂周公之事,冠婚喪祭,都有定規。為何越分而行,無禮取鬧?華文俊與你同窗契友,夫婦乃人之大倫,為何見美生嫌,因嫌生妒,暗中遺害?人命關天,看你這一領青衫,也是白讀了。今日他們兩造具控,本縣明察如神,你當日為何起意,如何下毒,從速供來。本縣或許可以酌情從輕擬罪,若以為你是讚門秀士,恃為護符,不能刑訊拷問,那就是自尋苦惱了。莫說本縣也是科第出身,十載寒窗,做了這地方官宰,即是那些不肖貪婪之輩,遇到這重大案件,也有個國法人情,不容袒護,而且本縣是言出法隨的!”狄公說了一番,不知胡作賓會如何應對,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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