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背著段景榆跑了三天三夜才迴到南方軍的大營。刺骨的寒風從臉上一直吹到骨頭裏。


    那救出來的六人三死三傷,讓這兩千多個軍人心裏跟裝了冰塊一樣難受。


    李鐵和段景榆捆在一起,那小將軍跟夢魘了一樣昏昏沉沉的,時而清醒能跟他說兩句話,時而昏迷著說些胡話,李鐵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飛迴去。


    那天六人被六支箭當場射死三人,射傷三人。段景榆的傷勢稍微好一些,隻是些皮外傷,隻是他看到好不容易救出來的父親和妹妹身受重傷,危在旦夕,竟是血氣上湧,當場吐血昏厥過去。


    段雪瑤隻覺得腰上一涼,就感覺肚子裏緩緩淌滿血水,漸漸的腹痛難忍,又覺得冰冷口渴難耐,意識一陣一陣的飄走,剛才的緊張,恐懼害怕都沒有了,天地萬物都消失不見,隻剩下她抱著的大哥,那感覺很奇妙,連寒風都不冷了,甚至好像兩人已經跑到了春天,風都開始變的溫柔起來。


    她手上漸漸沒了力氣,堅持著在馬上跑了一會兒,就知道自己這次受傷太重,恐怕是迴不了家了。她抱著哥哥,他好高好沉,沉的她就要抱不動,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抱他了。


    她緊緊的抱著他的身體,對昏迷的他說了一句:“好好活。”又最後看了一眼昏迷的父親,就再也支撐不住,意識渙散,兩人雙雙滾落馬去。


    身邊的幾個軍人眼疾手快的靠過去,把兩人接住,隨行的軍醫給三人簡單處理了傷口,軍醫對著那郡主的傷口直歎氣,這傷勢恐怕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得搖頭。


    三人的傷勢都不適合坐馬車,他們還在敵人的地盤也不敢做多停留。


    隻能尋了幾個年紀小長的瘦小的軍人把三人綁在身上,一路加快速度往大營趕路。


    魏王傷在肩膀,還好一些,段雪瑤被那隻箭穿在後腰,腎髒和脾髒當場破裂,沒堅持半天就不行了。


    等段景榆醒過來才知道妹妹已經香消玉殞。他眼中射出從未有過的仇恨光芒,如來自地獄般可怕,忽然又像整個人被拿到油鍋裏炸一樣,忽冷忽熱的痛苦襲來,他忍不住痛哭流涕,趴在妹妹身上哭的死去活來,竟是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迴到了大營裏,父親也醒了,正萬念俱灰的坐在女兒屍體旁,看到段景榆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是我害死了瑤瑤。”


    “都是我不好。”說完就毫無形象的悲鳴起來。那聲音似哭似笑似鵝叫,斷斷續續柔腸百轉。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兩個男人抱頭痛哭,聽者流淚,聞者心酸。


    直到第三天,段景榆才強打起精神來整軍撤退,帶著妹妹的棺槨,迴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


    此戰雖然成功的救迴了兩人,卻花費一年多的時間,失去了一個外公,失去了一個妹妹,犧牲了幾萬人的性命,段景榆整個人都不好了,渾渾噩噩的竟是已經說不出話。


    段王妃顯然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雖然臉色蒼白雙眼紅腫,但還算鎮定。


    她既沒有怪丈夫糊塗,帶著女兒去京都議親遭此大難,也沒有責備兒子辦事不力讓她寶貝女兒客死他鄉。


    見到他倆的第一時間,這位堅強的母親就像給兒子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樣,鼓勵安慰了他一番,段景榆這才三魂七魄歸位,能開口說幾句話。


    段王妃命太醫給兩人診治身體,親眼看著父子倆喝完藥睡下,才去看了那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寶貝女兒。


    段雪瑤被人換了一身體麵的衣服放在棺槨裏,她身上臉上並無傷口,跟睡著了一樣躺在那,如果能一命換一命,段王妃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用自己的命把女兒換迴來。


    她摸著她冰涼鐵青的俏臉,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濕透衣襟。


    她的寶貝女兒從肚子裏就是個乖寶寶。生她大哥的時候自己變的又胖又醜還每天吐過來吐過去,直到生產的時候還在產床上吐了一迴。可懷女兒的時候,自己非但沒怎麽遭罪,整個孕期都開開心心,就連頭發絲都是有亮光的。從小到大她就沒讓自己操過心,女兒不僅人美心善,還從小人緣就特別好,大一點開始學習了就文韜武略都樣樣精通,比些達官顯貴人家的男兒還厲害。


    當初自己是不同意夫君帶女兒去嫁給趙何華的,她就想女兒能在自己身邊尋一個普通的丈夫安安穩穩的過一生,可雪瑤自己說,說她和大哥的婚姻本來就是用來給家族帶來榮耀的,父王心懷天下,義薄雲天,隻要父王堅持,她願意去聯姻。


    本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的寶貝嬌嬌女兒,再迴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她花一樣年紀的女兒還沒和勇敢灑脫的英俊男人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沒有生下自己的骨肉享受一天做母親的幸福,就這樣躺在棺材裏像冰塊一樣被帶迴來。


    段王妃想到她的雪瑤要被埋在黑暗的地底,被蟲咬,被水淹,慢慢的變成一堆腐肉再化作白骨,她就跟母牛一樣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聲,伏倒在地,再也沒了意識。


    一連過了七八日,一家三口的身體和精神才恢複了一些。


    。。。。。。


    迴來給郡主奔喪的人裏還有三個老屬下。


    金清宴,林婉君,趙無極也在幾天後星夜兼程的迴到了魏王府。他們幾個一直在外麵奔波了幾個月調查雪梨的身世。


    此次三人知道郡主為救小將軍香消玉殞,也都感慨萬千,林婉君從小看著段雪瑤長大,一直把她當親妹妹看待,此時跪在她的靈前,哭的死去活來,他們幾人辛苦謀劃一場,接迴來的竟然是個死去的郡主。


    直到金清宴把她扶下去休息,她還是悲傷的不能言語,更是幾天水米不進,形同木偶。


    晚上段景榆和段王妃在一處隱秘的宮殿召見了他們。


    金清宴拿出手裏的一份林皎皎的身契交給段景榆說:“這是我從文相禮手裏尋到的,是那個宮裏金雪梨的身契。”


    段王妃伸手接過去一看上麵的戶籍和出生年月,就簇起秀眉問道:“這個林皎皎是廣陵人士,十六歲。”


    “父母雙親均沒有,是主人收養的棄兒?”


    “還查出什麽了嗎?”


    金清宴又拿出一些人牙子的口供出來,一張一張的交給兩位主子,說道:“這是幾個常年做人口買賣的牙人,我們通過天機閣找到了這幾個人,也挨個審問了。”


    “其中一個叫條子的,他說這林皎皎是他從一個廣陵的莊子裏收來的,那個莊子裏的前主人,兒子不爭氣,把家產都敗光了,莊子也被賣掉,莊子裏的下人,男女老幼共三十八人全是他一起收的,這林皎皎當時十一歲,長的漂亮又識字,就被他帶著走了好幾個縣,輾轉賣到了百花樓。”


    “條子又跟著我們跑了幾個縣,才找到當初這十八人裏年紀比較大的婆子,打聽到這皎皎姑娘是六七歲的時候被主人撿迴來的,聽說主人看她穿著綾羅綢緞,長的又可愛,怕她在外麵亂跑被拐子拐走,就好心帶了迴來。聽說一開始也在府衙裏報過案,可附近的縣城並沒有富貴人家孩子走失的消息,查了幾個月沒有眉目也就被擱置了,一直把她養在莊子裏。那個年紀的孩子也記事了,她還會寫自己的名字,隻是說不清住在哪裏,隻會說家裏很大,門口有石獅子,住的地方叫怡香院。”


    段景榆看著手裏的幾份簽字畫押的口供,他們查的倒是仔細,連縣衙裏的報案記錄都謄抄了一份。


    金清宴一一和兩位主子介紹,又指著一份花錢最多的字據說道,


    “天機閣又四處給各個縣的暗人發消息,看看有沒有十年前被人買通偷孩子的買賣,這次懸賞的賞金很高,足足百兩黃金,有錢能使鬼推磨,終於在暗市裏找到了消息。”


    “有一個專門收錢辦黑心事的組織叫三蛟龍的幫派,裏麵傳來了消息。說和這個時間線差不多的時候,京都裏的一位貴夫人,花了大價錢,買兇讓人把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偷走了,他們雖然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可還算有些良心,不忍心殺害幼兒惹上人命,就隨便半路找個地方丟掉了。丟在哪裏不知道,隻知道在廣陵縣附近。”


    段王妃秀眉輕蹙道:“可知是哪家的貴夫人?”


    金清宴指著口供上的一個人名說:“這個消息也是額外花了百金才問出來的,那幫主說的清清楚楚,幕後指使的人是一個京官林大人家的夫人,說是姓宋。”


    段王妃唿吸急促起來,急急的問道:“可是京都裏的那個林清泉?”


    金清宴恭敬的迴道:“正是林清泉林大人。”


    段王妃深唿一口氣,麵無人色的揮揮手讓他們下去,隻拿著手裏的幾份紙翻過來覆過去的看了一會兒,臉上淒然糾結之色交替無常,眼中似有淚光閃現,


    半晌才強咽下淚水,緩緩的抬起頭和兒子說道:“榆兒可知道我閨中的字嗎?”


    段景榆看母親臉上全是悲傷,強笑一下說:“母親名諱是孟雲晴,字音塵。”


    “那我的妹妹,你的姨母呢?”


    段景榆迴道:“隻知道她名諱為蕭如月。”


    “你可知為什麽我姓孟,她姓蕭嗎?”


    “孩兒不知。”


    段王妃的思緒仿佛迴到了很久以前,她緩緩的說道:


    “你祖母最喜歡的詩句就是,‘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所以,就用兩句詩給女兒起了名字。我叫雲晴,字音塵,你的姨母小時候名叫孟如月,字如煙。”


    “你的姨母從小就活潑好動,大膽隨性,最不喜被世俗禮教束縛,小時候就整天上樹摸魚還偷偷跑出去玩,所以我記憶中,她小時候不是在闖禍,就是被打板子跪祠堂。當時你祖母還常常念叨,說她開竅晚,等大一些就好了。”


    “誰知道,等真的長大了,才十五歲就和一個姓林的男人私定終身有了身孕,十六歲就生了一個女兒,你祖父大怒,不喜她做孟家的女兒,就讓她隨了我外祖家的姓氏,改名叫蕭如月。”


    “你小姨她的女兒小名叫攬月,生下來就白白胖胖的,非常可愛,我還親自抱過她呢。”


    “後來造化弄人,那時前朝動蕩不安,劉太師一死,先皇就急著處理他的黨羽派係,你外公被黨爭迫害的沒有辦法,帶著一家老小和手裏的軍隊秘密的來到了南方,投到了你爺爺和父親的段家軍麾下。”


    “你外公不想自己的小女兒留在京城被人迫害,就把你小姨和孩子帶到了南方,生生和那林大人被拆散,後來過了幾年父親做主又把她嫁給了南詔國的一個貴族。”


    “從此她就不怎麽笑了,真的變得老實起來。”


    段景榆忍不住唏噓不已,原來小姨很少笑是因為早年這些不幸的遭遇,他還記得小時候見過幾次那位姨母,她的夫家背景雄厚,來頭很大,每次兩家人見麵,她們家的排場都很隆重。


    姨母每次都給他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那時候的她美的有點不真實,自己甚至都覺得她跟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樣,惜字如金,坐在一邊懶懶的,不管誰和她說話,她都一副“你們說什麽我都懶的搭理”的氣質。


    段景榆印象特別深刻的一點是她那夫君很愛她,鴿子蛋一樣的夜明珠都舍得用來給她做鞋子。


    小姨最喜歡捏自己的鼻子,一邊捏一邊說:“沐白,你鼻子這樣塌,是我姐姐的兒子嗎?你是婆子隨便抱來的吧?”


    聽她這樣說,那時候的自己真的很害怕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還偷偷照過無數次的鏡子,偷偷拔過無數次鼻子,就希望自己的鼻子快點長高。


    段王妃幽幽的又開口了,把段景榆從迴憶裏拉了出來。


    “誰知道五年以後,在她的生辰宴上,她的夫君帶她去一處有名的湖邊慶生,人多眼雜的,竟然把女兒丟了,一找就是十幾年,後來你姨母積鬱成疾,竟然年紀輕輕的就撒手人寰。”


    “這個被你找到做瑤瑤替身的女孩,八成就是你那走失的表妹了。”


    “我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住她的性命,不能讓她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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