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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頭蓬亂的金色卷毛,又瘦又小的“托尼?鮑裏奇安”走進鯊堡地下二層4號套房的鐵門。扭臉看著獄卒卡布雷拉嘩啦嘩啦地鎖上鐵門走了,他就表情放鬆地扭迴頭,挺懂規矩地站在那兒一動沒動。


    這孩子穿著一件稀破稀破的咖啡條紋藍襯衫,一條肥大得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黑色馬褲,一雙露出了三根腳趾頭的布鞋。他站在那兒,右眼眶烏青還腫得老高,但那雙狡黠靈動的淺褐色眼珠不易察覺地四下裏一兜,就咧開黢黑腫脹的嘴角,帶動鼻翼兩旁一叢碎砂子一樣的雀斑無聲地笑了……


    黑魔阿爾比似乎被新來的這個瘦小子那副淡定從容的派頭給震住了,居然沒敢立馬起啥幺蛾子,而是偏過頭鼓起兩個大眼珠子,用狐疑的眼神望向老德克。卻剛好看到老德克正在嘴角掛起了一絲淺笑,抬起頭用目光和這個新來的進行著含義莫名的無聲交流。


    “哇噢哇噢哇噢!讓我們來看看這是誰呀?哈哈哈!你不是兩年前就被絞死了嗎?你這個小人渣!小無賴!賊娃子!”


    老德克和那個“新人”彼此含笑用目光交流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繃不住哈哈大笑著開口了。


    老德克這一開口,螺絲腿兒——這是榮兵在心裏給羅斯?特威爾起的外號。不但因為諧音,也因為羅斯的頭發總像螺絲一樣擰著勁兒地高高豎起,而且他還是個羅圈腿兒。現在他緊跟著就嘎嘎大笑起來,還蹦起來衝過去雙手抓住那個“新人”的頭發,然後使勁地一通胡搓亂揉,讓那小子本來就挺蓬亂的頭發現在變得跟個花座球仙人掌似的。那瘦小子笑著邊罵邊躲,還側腿踢了螺絲腿兒一腳。兩個人你推我搡地笑罵著打鬧,牢裏的一眾犯人都坐在地上抬頭看。不用問也知道了,這新人肯定是老德克螺絲腿兒他們的老熟人了。


    “那天下午你被帶出去,咱9號套房裏的混蛋們有七成都打賭你肯定是被絞死了。當然嘍,這麽大快人心的事兒也正是大夥兒虔誠祈禱的結果啊。咋迴事啊托尼?阿魯巴島的司法官大人就辣麽糊塗?咋就沒絞死你呢?”


    螺絲腿兒使勁搖晃著小托尼的肩膀嘲弄著。


    這個叫托尼的孩子把還在鬧個不停的螺絲腿兒推開,表情很無奈地歎了口氣:“唉!也差不多吧。馬彼得!我這兩年的日子過得也沒比絞死痛快哪兒去!”


    老德克又舒服地靠迴牆壁,眯起眼睛笑問:“怎麽?有啥不凡的經曆?講來解解悶吧。”


    “也沒啥,老是倒黴唄!就說這次吧,偏偏摸進了一個憲兵的家,偏偏他大下午的就帶了一幫同事迴家喝酒。喝到下半夜,我腿都站麻了啊,麻痹的偏偏有個醉鬼拉開衣櫃門就往裏尿……”


    “哈哈哈……嗬嗬嗬……嘎嘎嘎……”


    整個4號套房立刻充滿了快樂又放肆的笑聲。


    “個倒黴孩子!這次檢審庭判了你幾百年?”老德克愉快地問。


    “沒有,他們都沒把我往治安官那兒送,連審都沒審就直接送這兒來了。”


    “那你還能再喝幾天粥,等過了檢審庭你就可以被絞死了。正義來得也太特麽晚了吧?你這個短短十五年的生命裏居然就偷了八年的賊娃子!嘎嘎嘎……”


    “那可不一定噢總督閣下?我的西班牙語可是非常pureza(純正)的,說不定真能把庭長忽悠瘸呢?更沒準兒他心一軟,還讓我揣上幾個多布隆(西班牙金幣)快樂地哼著歌迴家呢?”


    “做你pureza的夢吧!哈哈,你這pureza的小無賴。”


    “總督,那你們呢?你和羅斯這次都判了多久?”


    “我們?和你一樣,檢審庭都沒進,一直關到現在。這裏所有人都一樣。”


    “總督,這可有點怪呀?”


    “嗯,是挺怪的。我們直到現在誰都沒弄明白是咋迴事兒。”


    第二天吃過午飯之後,趁大夥都在聊天或各忙各的,榮兵慢慢走到西牆根兒,蹲在小托尼麵前。


    小托尼正沒精打采地靠著牆假寐。昨晚他又做噩夢了,用極為恐怖的喊叫聲把大夥都嚇醒了!被切裏幾腳踢醒後又被老德克罵了幾句,就靠牆坐著一宿沒敢再睡。


    他沒好氣地抬起頭上下打量著榮兵,用變聲期大男孩的嗓音老練地問:“想幹嘛?印第安先生?”


    榮兵用盡量誠懇溫和的口氣說:“托尼先生,能麻煩您教我西班牙語嗎?”


    “嘎嘎嘎!老德克老德克,這家夥居然叫我托尼先生?嘎嘎嘎嘎!笑死我啦……托尼先生……”


    可能這稱謂對他來說太新鮮了,這孩子用小公鴨嗓兒笑得那叫一個歡勢。


    “嗯,不用理他,他誰都問過。”老德克懶洋洋地答道。


    “印第安,你為啥非要學西班牙語?我看你英格蘭話說的還不錯啊。”小托尼轉動著狡黠的眼珠兒問。


    “因為我什麽錯事也沒幹就被抓到這兒來了。多學點西班牙語,我想在法庭上能為自己辯護。”


    “切!我七歲就會你這套屁辭兒啦。不過呢……嗯……那這可是件挺嚴肅的事兒,讓我想想啊……”小托尼一臉嚴肅地坐直了身子。


    他想了一下,忽然身體前傾,打著手勢招唿榮兵再湊近點。榮兵順從地往前挪了挪,側過耳朵認真地聽……


    “idiota——!(蠢貨)”榮兵萬沒想到他忽然會用辣麽大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尖叫了一聲,嚇得趕快縮身!


    “哈哈哈……嗬嗬嗬……嘎嘎嘎……”


    鯊堡監獄負二層的4號套房裏立刻又充滿了快樂的笑聲。


    榮兵在笑聲中默默地退迴自己東邊的牆角,默默地垂下頭坐了下來。


    次日中午,榮兵小心地把“奶油桶”放在了牢房門外的地上,老獄卒蒙特西諾斯輕聲問:“他們沒再過分吧?”


    榮兵一邊彎腰拿替換的木桶,一邊抬頭給了老爹一個感激的微笑,小聲說:“還好。”


    “你跟剛來那天相比,瘦得就像兩個人了。”


    榮兵又衝老爹笑笑,沒出聲。


    “唉!你這樣罕見的東方人,在這種地方準不會好過的。可裏邊的事兒誰也無能為力,你自己要堅強!知道麽?”


    “謝謝你,老爹,現在真的還好。”榮兵趕快低頭閉眼,怕心裏酸酸曖曖的感覺會讓眼淚掉下來……


    “那就好。孩子,永遠記著我那次對你說過的話,你就什麽都能扛過去。”


    榮兵輕輕點點頭,拎著空桶轉身進了牢房的鐵門。


    自從那次老爹把他從瀕死和求死的邊緣拉迴來,榮兵或許一輩子都忘不掉那句話了。是啊,既然我連死都不怕了,為什麽不敢再活一活呢?


    活過來的榮兵想起了同樣身處牢獄的安迪,想起了《自由的藍蓮花》,也想起了道哥寫在其中的那段話——“無論生活帶給我們怎樣的創痛、不公、恐懼、迷茫,記得對幸福的執著與信仰……”可惜那段mv隻看了兩遍,後麵的話記不清了。不過,就是這些話語支撐著榮兵,陪伴他暗暗咬著牙在這段莫名其妙的地底黑牢時光裏煎熬。


    那次病好了到現在的四十多天裏,榮兵挨過黑魔厄格汶五次打,加上之前的總共是八次。還有螺絲腿兒的幾腳和切裏的幾巴掌,但他倆都是踢打在榮兵胳膊腿或肩背上,沒有打臉。對了,還有個叫“泰布斯?格印”的紅頭發丹麥人也打過他一拳。但再沒有不給他飯吃——盡管一直都吃不飽。這樣的日子咬咬牙還可以忍下去,與最初相比,也就算還好吧。


    可當天晚上忽然就不好了……


    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典獄長薩因凡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提著一盞馬燈,忽然來到4號套房的鐵門外。他用馬燈朝黑牢裏照著看了一會兒,又小聲和身邊的獄卒魯斯嘀咕了幾句,然後就走了。大家誰也不明白這是啥意思。


    結果到了晚上大家剛睡下的時候,典獄長身邊的那個勤務兵米格爾忽然帶著獄卒門多薩走了過來。門多薩用馬燈照著牢裏說:“所有人去裏邊靠牆坐好!新來的那個小偷還有那個東方人,對,就你們倆,出來!馬上!”


    這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當榮兵和小托尼被獄卒米格爾和門多薩帶到鯊堡監獄的大門外時,榮兵頓時感覺這外麵怎麽似乎比裏邊還要黑暗呢?


    門口站著兩個人,都帶著武器,一把斜挎的長刀和一隻燧發手槍。但兩個都不是軍人,這從他們的那身黑衣服就看得出來。米格爾和兩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就對榮兵和小托尼說:“跟這兩位走!”然後就轉身帶著門多薩走迴了監獄大門。


    榮兵和小托尼對視了一眼,雖然在這樣的光線下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榮兵知道,此刻兩人的臉上肯定都是驚恐又迷惑的表情。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用壓低的粗嗓子喝道:“走吧!要是敢胡思亂想,我就把你們的喉嚨割開!”說完就用力推了榮兵的肩膀一下。榮兵腳下一趔趄,隻能轉身朝著下山的唯一道路走去。小托尼趕快緊走兩步,跟在了榮兵後麵。


    47天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榮兵被人押解著,命運未卜地從這條路走了上來。現在47天後,又是這樣一個夜晚,榮兵依然是被人押解著,命運未卜地又從這條路走了下去。


    山風唿唿地刮過耳邊,崖下的海浪嘩嘩地拍打著礁石。榮兵在勉強可見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心裏被各種驚恐、焦急、疑慮和猜測給塞得又亂又滿!這樣心亂如麻地在黑暗中走向未知,讓榮兵絲毫感覺不到離開了黑牢的喜悅。


    山下路拐彎處的那叢樹林邊停著一輛兩匹馬拉的黑蓬馬車,旁邊另有四匹馬靜靜立著。還有三個人提著馬燈站在那兒說話。等走近了些榮兵才看到,其中一個是薩因凡典獄長。他正很急切地對一個戴銀色假發,穿黑色大衣的人口說手比地表達著什麽。那個人則挺著胸脯揚著臉,端著很高冷的範兒一聲沒吭。


    典獄長向遠遠走來的榮兵這邊掃了一眼,馬上又扭過臉去,帶著笑容從大衣的裏懷掏出一根大概三十來公分,用布包著的不知什麽東西,挺鄭重地雙手呈給那個戴假發套的人,同時嘴裏還不停地解說著什麽。


    那人等了幾秒才從典獄長手裏接過那件東西,看也沒看,也對他說了句什麽。然後另一隻手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錢袋,拿在手裏拈了拈,扔進典獄長手裏。後者連忙躬身致謝,滿臉諂笑地不停說著什麽。那人手裏拿著薩因凡呈給他那件東西衝典獄長擺了擺,就扭過臉對幾個帶武器的黑衣人命令:“讓他們上車,我們可以走了。”


    “嗨!嗨!羅賓,你是叫羅賓吧?”


    馬車被罩得嚴嚴實實,車裏一片漆黑。馬車啟動之後,小托尼終於忍不住了,壓低著小公鴨嗓兒輕聲招唿榮兵。


    滿腹心事的榮兵現在腦子實在亂得很,隻低低“嗯”了一聲。


    “羅賓,你說他們是誰呀?會把咱倆帶哪兒去?想請咱倆吃啥呀?”


    “不知道。”這也正是榮兵現在想得頭都要裂了的問題。


    這樣的深夜……這麽神秘的幾個人……這種隱秘的方式……怎麽看怎麽讓人心慌,怎麽想怎麽渾身發冷!


    車裏一團漆黑,兩人各懷心事地沉默著。夜風被擋在厚厚的黑布車蓬之外,不甘心地發出嗚嗚嗚的嘶叫。車輪咯吱咯吱地顛簸著,就這麽沒完沒了地一直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車子爬上了一道挺長挺長的慢坡。來到平坦的路麵上又拐了個彎之後,車輪的噪音忽然小了很多,車子開始輕快平穩地明顯是走在了石子路麵上。又拐了兩次彎之後開始緩緩減速,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這會是哪兒?”榮兵雙手死死地緊攥著,手心裏全是冷沁沁的汗水!


    “下車!”


    車門被打開了,一盞馬燈探進來照射著四隻驚恐的眼睛。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胳膊擋住臉,然後又慢慢放下,遲疑地弓著腰從馬車上相繼跳了下來。


    這是一條草坪中間的石板路。旁邊是一道圍牆,稍遠處還有很多樹木和建築的暗影,在這夜裏看不太清楚。站在提燈的光暈裏等仆人把馬車牽走之後,那個戴銀色假發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用馬鞭拍打著戴皮手套的掌心,走到惶恐不安地站在這裏一動不動的兩人麵前……


    “我是鮑尼斯,這兒的管家。抱歉攪擾了兩位的睡眠。但我知道兩位都是惡棍人渣和下流胚!否則也就不會睡在鯊堡的地牢裏了。但讓我想不通的是,你們這倆敗類居然會蒙受天主的恩寵,有這樣的好運氣……”


    管家的這番開場白讓榮兵和小托尼又喜又疑,兩人偷偷交換了個眼神,依然低著頭不作聲。


    鮑尼斯用馬鞭啪嗒啪嗒地拍著掌心接著說:“兩位腳下所站的地方,是屬於偉大的西班牙帝國的‘摩格韋’男爵先生名下的海奧莊園。男爵出於他那高貴的仁慈之心,不惜動用他無瑕的威望,把你們這兩個本該上絞架的敗類,從鯊堡肮髒可怖的地下黑牢裏拯救了出來。更會慷慨地賜予你們溫暖的衣裳和可口的食物。而你們這些幸運的人渣呢?每天隻需要幹一點兒微不足道的活兒而已。鑒於天主的仁慈與摩格韋男爵先生的善良,我希望兩位能夠拋棄劣性與惡根,以純潔的信仰和感恩之心來迴報你們所得到的這份幸運。並保證嚴格遵守海奧莊園的規矩如下……”


    榮兵和小托尼都雙手捧著管家讓男仆發給他們的新被褥,還有一套厚實的灰白色亞麻布新衣褲。像夢遊一樣跟著男仆走進一座院落,朝院中央一幢用粗大的木頭建起的大屋走去。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榮兵偷眼望去,應該有二三十張床,但之前居然隻有五個人睡在床上。見到燈光帶著榮兵他們進來時,有三個人動也沒動地接著睡,有兩個人驚慌地坐了起來,在馬燈的照耀下露出驚恐茫然的神色看著進來的幾個人。


    “這兩張床是你們兩個的鋪位,不許私自挪到那些空床上!海奧莊園是文明之地,不是你們這幫鄉巴佬以前呆過的任何地方!嚴禁隨地便溺,廁所在院子西北角。每天晚飯後院門上鎖,禁止外出!如果你非要好奇想試一試,那門口的衛兵和瞭望樓上的哨兵會很開心的,因為他們終於有活人可以打靶了!”


    男仆說完提著馬燈轉身出門走了。也帶走了屋裏的光亮,留下了一片黑暗……


    房門剛關上,小托尼就把被褥衣褲放在指給他的床上。然後憑借著黑牢裏練出的好眼神兒,笑嘻嘻地衝那倆還在發呆的前輩打招唿:“嗨!各位老兄你們好啊。我是托尼,這是我兄弟羅賓。要是這裏有啥規矩,那就麻煩先告訴俺哥倆一聲唄?”


    但那兩位一聲沒吭,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似地,冷漠地倒頭側身又躺下了。


    小托尼衝榮兵聳肩攤手,小聲說:“瞧,哪兒都一樣,對新來的都不太友善。甭管他,過些日子自然就好啦。”


    榮兵豎起食指做了個“噓”的動作,也把被褥放了下來,兩人就輕手輕腳地忙自己的了。


    就這樣,兩人帶著不安、喜悅、新奇、不解……和各種複雜的心情把被褥在各自的床上鋪好,又把身上早已破爛肮髒惡臭的衣服脫下。但兩人都猶豫了一下,剛發下來的這套衣服是簇新的,如果穿在自己又髒又臭的身上可太糟踐東西了,還是等明天找機會洗個澡再換上吧。兩人想法一致,都把髒衣服塞進床底下,穿著大褲衩就鑽進了被子裏……


    一種久違了48天的舒適感覺,像蜜漿一樣瞬間就包裹浸潤了榮兵的身心……當他終於能夠身下鋪著幹淨厚實的褥子,身上蓋著嶄新曖和的被子,躺在這結實的木板床上時,感覺這一晚上的經曆就恍如一個曲折離奇的夢境!


    大概是之前在馬車裏顛簸得太疲勞,大概是現在時間已經太晚了,也或者是今夜情緒轉換過度而導致的疲累,唿吸著大屋裏帶著原木淡香的清新空氣,榮兵幾乎一下子就睡著了。


    昨夜的經曆就像場夢一樣。而且是從驚慌忐忑的惡夢中,忽然就掉進了天降好事的美夢裏。今天早上呢?美夢仍在繼續……


    餐桌上每個人麵前都有多半磅重的一大塊粗麵包,還有一小碟鹹肉丁炒豌豆和一碗幹淨的井水。


    榮兵和小托尼在水井那邊剛洗了個幹淨,換上嶄新的亞麻布衣褲,坐在院子裏長條的木頭餐桌邊時,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鯊堡黑牢裏最好的夥食——“tourte”。那是用黑麥甚至粟子豆子做的黑麵包,為了湊分量,裏麵肯定都會摻著沙子和鋸末。再看看眼前這塊連麥麩都沒摻多少的粗麵包……幸福得想哭!


    海奧莊園裏的夥食在主人和管家之下是分三個等級的。男女仆人和衛兵是第一等級;自由民為主的傭工,包括園丁、花匠之類是第二等級;像榮兵他們這樣的奴工是第三等級。現在看到,連最低等的奴工都能給這樣的食物,看來昨晚鮑尼斯管家的話居然有可能是真的?他們無比幸運地遇到個仁慈的主人——摩格韋男爵!


    榮兵和小托尼以為美夢就做到頭了嗎?不,遠沒有呢。


    吃過早飯,在監工的衛兵帶著他們去莊園後麵的種植園幹活兒的路上,曾經在甘蔗園幹過活兒的小托尼悄聲提醒榮兵當心些,在種植園裏奴隸死了可是白死的……


    在榮兵的腦海中,美洲奴隸的血淚史隻不過是遙遠而模糊的一個概念而已。但此刻小托尼的話聽在耳中,卻讓他驟然有了種不安的壓迫感!


    可是被監工帶到了勞動區後,榮兵和小托尼都傻眼了!


    這……是種植園?這……明明是植物園好吧?


    根本沒什麽甘蔗園咖啡園煙草田大麻田棉花地的,統統木有!


    種植區是用栽種的花樹和果樹做籬牆,分隔開的很多小片園地。東側用來做間隔樹牆的都是些果樹。有椰樹、酪梨、樹菠蘿、芒果、香蕉、阿基果、金星果和燈籠果樹。西側做隔牆的就多是些觀賞型的花樹了。有海紅豆、銀葉紐扣、斑葉刺桐、盾柱木、紅花鐵刀木、蘇裏南朱纓花和鳳凰木。


    被分隔出來的很多小片園地有的還荒著,有的已經栽種了各種花卉。有藍蝴蝶、凹葉野百合、藍眼草、鵜鶘花、章魚蘭和鳳梨花……姹紫嫣紅分外養眼!有的則種著小片的蔬菜,有番茄、木薯、花生、辣椒、南瓜和四季豆……生機勃勃令人欣喜!看著滿眼的繽紛色彩,聞著彌散在空氣裏的花香果香青草香……榮兵情不自禁地暗歎:“這小日子得比西晉的陶淵明都滋潤吧?”


    雖說剛剛接觸這些活兒挺笨的,但榮兵很快進入了從小到大都莫有過的興奮又專注的最佳勞動狀態!


    他們今天的活兒是先開墾一塊被果樹籬牆圈起來的,長滿了雜草的荒地。兩個衛兵坐在不遠處的果樹底下邊聊天邊監視著他們七個奴工。指揮他們幹活兒的是一個歲數挺大的傭工。犁地、深翻、用手指捏碎土塊、平整、起壟……都是老傭工隨機指派七個人中誰該幹什麽活兒。


    犁地用的工具是現在歐洲最先進的“荷蘭犁”。榮兵雖然還不會用這東西,但他可在曆史課本上看過這東西的出處。


    “荷蘭人真不要臉哈?這明明是幾十年前他們的海員從中國帶迴歐洲的好不好?本來就是中國犁,你用就用唄,幹啥非得把名字給改成‘荷蘭犁’呢?切!”


    腹誹歸腹誹,榮兵學得認真幹得仔細。不是他熱愛勞動,他從前是寧可在健身房裏搬大鐵塊子,也絕不肯擼起袖子洗幾個碗的內種熊孩子。但遠離了昨夜陰冷的黑牢,在這和煦的陽光之下,在這田園油畫般的美景裏,幹這點兒活兒也能算勞動嗎?這一上午的工作其實就是幾小時賞心悅目的夏日休閑時光啊。


    中午,奴工們坐在荒地邊上休息喝水。沒有午飯,但這對於一個半月以來每天隻有一頓“疑似飯”的榮兵來說,根本不算事兒。


    小托尼一頭熱汗地坐在榮兵身邊,端個小木頭碗大口大口地喝著沁涼的井水。


    “羅賓,我從昨兒晚上到現在都跟做夢似的,你呢?”


    “我更是。這生活跟我以前聽說過的完全不是一迴事。”


    “切!你隻是聽說,我可是啥罪都遭過。以前在巴巴多斯的‘雷亞’莊園幹過兩個多月,我親眼看著死了倆奴隸!一個病死的一個累死的。莊園主‘艾奇安’差點沒瘋嘍!”


    “嗯,我以前在書上看過,說莊園主都拿奴隸不當人,不但會餓死病死累死,還說打死就打死!有時就是為了開心!”


    “書?切……騙子!”小托尼顯然和書有仇,撇著淤青尚在的嘴角表示不屑。


    “不是這樣嗎?”榮兵所接觸到的關於黑奴血淚史的描述,印象中似乎都這麽說的吧?


    “不懂別裝懂!買一個健壯的黑奴要花掉老不死的‘艾奇安’六七十鎊呢!六七十英鎊啊我的傻羅賓!一條10噸的單桅船才賣30鎊而已!你說死一個他能不心疼?”


    “那書上怎麽都說……”


    “確實有打死的,聽說過。但那通常都是在一批奴隸剛買來之後,挑個實在不服管的刺兒頭,打死之後把所有人都嚇怕了,以後就好管了。實際上,‘艾奇安’那老家夥死個奴隸比死了爹媽的悲痛也差不哪兒去!哈哈……你眼睛不用瞪那麽大,羅賓,我說的都是真的。”


    “可是不隻一本書上,不少書都……”榮兵很不甘心就這麽輕易被顛覆固有的認知。


    “全特麽胡說八道!羅賓,我勸你一定要把書戒了,從現在開始!嗯,就從這本開始吧!嘿嘿嘿……”


    “既然那個‘艾奇安’莊園主這麽愛惜奴隸,那為啥不對他們好點?非讓他們累死病死呢?”


    小托尼驚訝地瞪著榮兵:“我說羅賓,是你們東方人都笨,還是你特別笨?莊園主愛惜奴隸不是因為尊重啊平等啦啥地,那就像農民愛惜自己家的鋤頭犁和騾子驢一樣啊。奴隸是他們的財產,他們愛惜的是錢!”


    “少扯!東方人可比你們歐洲人聰明多了!這道理誰不懂?我意思是——那既然這樣,為啥要讓奴隸累死病死呢?他對奴隸好點,奴隸少死點,‘艾奇安’們不就等於少損失‘財產’了嗎?”榮兵有點小情緒化。


    “你咋啦羅賓?那可是甘蔗收獲季呀!莊園主用奴隸不就為賺錢嗎?收獲季的訂單交不上貨他就甭想賺錢。影響了信譽,以後賺錢更難!甘蔗這東西砍下來後,就得馬上榨汁。而且榨出的蔗汁要是不馬上加工又很快就會發酵。一旦蔗汁發酵那就沒法製糖了,隻能扔掉。所以在甘蔗收獲季裏,收割、榨汁、煮沸、精煉、蒸餾……這一切得玩兒命地在三十多小時裏一氣兒幹完!內種時候他還顧得上奴隸死活?他連他爹媽死活都顧不上呢!我就是受不了一天十九個小時的活兒才想法子跑掉的。”


    本來在小托尼麵前聊以暗暗自傲的那種“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聞”的優越感,一下就被“實踐是理論他爹”的小托尼給幹翻了。


    盡信書不如無書?榮兵皺著眉品味這句話的時候……老傭工喊了句“幹活兒!”


    下午的工作依然輕鬆。又開墾了兩三片園地之後,就開始給一些果樹和花卉蔬菜澆水、除草、施肥。都是些不太需要專業能力的活兒,一點也不累。中間坐在地頭上休息擦汗的時候,小托尼忽然用手捅了捅榮兵的腰,然後帶著怪異又興奮的神色揚起下頜努著嘴朝遠處示意……


    榮兵扭臉看過去,是兩個身穿淡藍色亞麻布衣裙紮著藍頭巾的女子,每人提著一隻水桶,正從遠處的花樹籬牆朝水井那邊走去。其中一個走路怯怯的,額前露出一綹金發的女孩還向這邊望了一眼,見有人看她,就趕快低下頭走了。


    “她們是莊園的女仆吧?”榮兵看了兩眼,扭過臉問小托尼。


    “唉……沒救了你!我說笨蛋羅賓,就你這粗心的勁兒,要是幹我們這行還不得一天讓人抓起來吊打三迴?”


    小托尼又撇嘴了,嘴角那塊淤青也跟著一撇一撇地助攻著輕蔑。


    “我……就算了吧。貴行門檻太高,我天分不夠啊。”


    榮兵已經在心裏痛打了這個不知廉恥為何物的小偷九迴!


    “告訴你吧,她們是和咱們一樣的身份——奴工,或者就是奴隸。女仆是穿深藍色的連衣裙外加白圍裙的。”


    “對了托尼,那咱們到底算啥呢?就是所謂的‘白奴’?”


    “喲……嘖嘖!你一個東方佬懂得倒還不少!還知道‘白奴’哪。但是你白嗎?而且,你經過檢審庭判罪了嗎?”


    “沒有,我直接就被送到鯊堡監獄裏了。”榮兵想了想又問:“白奴非得是白種人嗎?”


    “這個……我也不太知道。但我知道白奴都是‘契約奴’。是分一般犯罪的七年契約奴和死罪得到赦免的十四年契約奴。好像還有別的吧,我就不清楚了。以前‘雷亞’莊園裏也有幾個白奴。”


    “托尼,我看你樣子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奴隸身份?甚至連是哪種奴隸都不在乎呢?”


    “我呀,其實我猜得到,鯊堡的那個典獄長和咱們這位莊園主摩格韋爵爺,倆人兒肯定是有勾搭的。”


    “嗯,這我也看得出來。那你覺得這種勾搭就是為了得到幾個像咱倆這樣的奴隸?”


    “這我也猜到了,咱們這位恩主摩格韋爵爺吧,肯定是位虔誠和錢財都多得冒泡的老頭兒。他喜歡用這種方式行善唄,就是內個內個……‘靈魂救贖’啥啥的。”


    “就算是死刑赦免的契約奴,十四年也就自由了。咱們現在這樣糊裏糊塗的,你不著急?”


    “我不急。這兩年太倒黴了,現在好不容易有這麽個安穩的飯館守著吃,還像個花園似的,我幹啥急著走?要是哪天我呆夠了想走了,切!有什嘛地方關得住我小托尼?”


    “幹活兒!”老傭工又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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