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葉子早已枯黃,但竟還有大半都掛在枝頭。


    夜幕下,昏昏的街燈中,看到的竟是一樹金黃的燦爛,那一瞬間,少女呆住了。看著那童話一樣的金樹,嘩嘩的拍動著它的枝葉,她竟有了一種要落淚的感動。


    她一向以為秋天、枯葉,隻是代表著蕭索與孤寂。秋風秋雨愁殺人,古人對於秋天的描寫也大都如此:


    概夫秋之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


    其氣凜冽,砭人肌骨;


    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顧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唿號奮發。


    她很喜歡就這樣靜靜地呆在庭院中。


    聽著秋聲,看著葉子一片片落下,是一場場的別離,也是生命的枯竭與消逝。淒涼,不舍與無奈總是揮之不去的縈繞在心頭。欣賞秋天的風高雲淡,沉醉於其清雅脫俗,但同時也總是不可避免的陷入淒然的情緒中去。


    今天,這種燦爛,忽然給了她一種堅強的感覺。


    那棵樹,執著得近乎固執地站在那裏,帶著滿枝的金色,堅強地在風中挺立。


    而樹下……有一個人在慢慢地走近……


    “是個女人?”少女側頭。


    隻見女人黑袍飄動,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但頃刻間便到了眼前。


    少女微微一顫,略顯無措。竟完全沒有留意到她是怎麽繞過小湖,如何跨過小橋的。


    女人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直是秀美無倫。湖麵上反射過來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


    一雙纖手伸出黑袍,卻像長在香羅翠袖中,皓膚映著綠波,透明一般烏黑的頭發,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豔麗無匹……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是個美人胚子,”女人輕撫著少女的額頭,聲似鶯燕又如靡靡之音,幽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司……司馬倩思……”


    “好名字,”女人朱唇再啟,正想說什麽時,卻被打斷了。


    遠遠傳來一陣陣叫喚聲。


    “大小姐?你在哪呀?”


    “大小姐?很晚了,老爺很擔心你喔。”


    是幾位女仆尋人而來……


    “我在這呢,”少女下意識地迴喊,可當她轉過頭時,女人卻如鬼魅般消失了。


    夜空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靜得隻聽見幾聲雲雀晚唱。碩大的歐式庭院中,如望著碧海想著白帆。月光在空中跳動著,宛如海麵泛起的微波;陣風吹來,無來由地驚起了少女的秀發。


    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歐風大宅,花園之大一眼看不到頭。主建築群更是如教堂一般莊嚴肅穆,其主人身份之顯赫可想而知。無數精雕細刻的尖塔層層疊疊而上,但見每一個高聳的小小精致尖塔,優美的線條,絢麗的吊頂輕盈、雅致。多一筆不可,少一筆欠缺,柔美之中卻能散發出一種難以估量的力量。


    少女在石階梯上休息片刻,轉頭望去……


    那位神秘的黑袍女人究竟是?


    富麗堂皇的廳中正舉辦著舞會,其實她並不是很喜歡這種觥籌交錯、鼓樂齊鳴、歌舞升平的氛圍,所以才跑出去庭院中散步。沒想到這會兒便被抓迴來了。


    頭上是雙拱屋頂,木雕貼麵,天藍色彩繪,裝飾著金色百合花圖案;腳下是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麵。這熱火朝天、人聲鼎沸、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場景,任誰都不可能想到這隻是一個家,一個所謂的家。一張張虛偽的麵孔,一聲聲敷衍的問候,她聽得太多了,也看得太多了。


    少女看著麵無表情的女仆,也任由她牽著自己。繞過賓客人群後,好不容易才迴到主人席位上。


    “爹爹……”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一下子抱住了男人。


    隻見男人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濃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揚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幽暗深邃的冰眸子,顯得狂野不拘、邪魅。


    他西裝革覆,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讓周圍的貴婦們都癡迷不已。一看到是自己女兒他便笑了起來,五官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抹溫柔。


    “我的好寶貝,你跑到哪裏去咯?”


    “出去庭院散步了,”她把整個臉蛋都埋進男人的腹部,還撒嬌般地蹭了蹭。


    其餘的人看到這麽有愛的父女簡直心都要化了……隻可惜少女並不喜歡他們跟她們。男的不是爾虞我詐的生意合作夥伴,就是恭維奉承的哈巴狗;女的不是逢迎諛媚的情婦,就是企圖攀龍附鳳的白眼狼。一個個即使光鮮豔麗,卻還是遮擋不住那醜陋的心靈。


    她暗自歎了口氣。


    “不要到處亂跑了喔,今晚好多賓客的,”男人輕抱起少女,把她遞給一名女仆後,便拿起禮帽拍了拍,“爹爹還要跟叔叔他們談一會事,你跟姐姐她們玩去吧。待會爹爹再來找你,記得別跑遠了……”


    “爹爹,我剛才在花園看到一個穿著黑……”


    沒等她說完,男人就湊近女仆耳邊又小聲補充道,“今晚很重要的。看好大小姐!要是出點什麽事,你們全都得死。”


    女仆頓時被嚇得不輕。


    隻見他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沒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但這話卻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本來姿色就不差的女仆這下子可變得膚色慘白,雙頰暈紅,兩眼水汪汪地看著少女,這接過來的手顫抖著,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好了,去吧,”男人這是在下令。


    並且,不容反抗!


    “怎麽了?小七姐”少女抬頭看向女仆,“爹爹又叫你去他房間陪他?”


    “……”這位叫小七的女仆黑線一下,“這才星期幾,我是第七天的……”還沒反應過來,可一下子又猛然驚醒,臉更紅了,“什,什麽叫陪。大小姐你真的是……哎呀,你……”


    “好了好了,你勒得我肋骨有點痛了。”


    “這……大小姐不許你再說這事!”


    “行了行了,放我下來吧。”


    說畢女仆便躡手躡腳地把少女給抱走了。


    繞過人群,出了宴會廳,穿過走廊……


    蔚藍色的夜空,在深秋時節,一塵不染,晶瑩透明。朵朵清雲照映在清澈的人工湖上;魚鱗的微波,碧綠的湖水,增添了浮雲的彩色,分外絢麗。


    這兜兜轉轉的,還不是迴來庭院中嘛。少女滿是無奈。聽說今晚是相當重要的宴會,至於怎麽個重要法,這就無從得知了。而剛才她也知道爹爹隻是在確認自己安全無礙而已。望著遠處停車場無數的豪車,轉身站起來拉拉裙擺,扭扭身子。


    轉而凝望著身後的女仆……


    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女兒羞態,雖說不上嬌豔無倫,但也算甚是美麗。


    “話說你們會不會給我整個弟弟或者妹妹出來的?”


    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正走著神,低頭弄著女仆裝衣角。這話一出,猛地一嗆!


    “大……大小姐,這……”


    “其實嘛,我並不討厭你們,”少女笑了笑。


    有時候確實不得不承認人的本身是很無力的。被淡退出局的迴憶,隨著時間流逝變成那些隻聽見百分之一的聲音,看見千分之一的影像,記得萬分之一的過去,卻還是可以把人壓到喘不過氣來。她,想母親了……


    即使是在白天瞌睡時閉起眼睛的空歇裏,幽魂似地繞一圈報個到再速速地離去,剩下誰一個人獨自咬著嘴唇黯淡了眼神。


    是誰說過時間會改變一切?


    她聽過一個故事:


    戴著尖尖禮帽的巫婆鬼魅地笑著,拿著破舊的老掛鍾說著“到十二點,公主會變迴成灰姑娘”或者“等到某年某月,心願就會達成”以及如此種種,許下時間的諾言。


    但事實上,灰姑娘本來就是生長在貧寒中的公主,心願也是自己在經過數年打拚後的某年某月辛苦達成。在這個過程中,有什麽在變,有什麽沒變。


    沒人知道。


    時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隻轉過那一個表麵。多少年後的某天,十二點還是十二點。而多少年後的誰,卻已經變成了玉立的少女,或者蹣跚的老婆婆。


    記憶會淡漠,但不會消失。


    它們慢慢積澱,於是人才有了年齡,和沉重的包袱。


    一直在流逝的不是時間。


    在流動的,是我們自己的生命。


    總有流盡的一天。


    何況,還有那麽多不確定,滿罐的生命等不到流盡,便已經從哪個磕開的口子裏漏走了。


    所以,她成熟得不像一位天真無邪的少女……


    “大小姐……”女仆一時語塞。


    “我想家了,”少女深唿吸一口,顯得事不關己一般,“你們誰是老巫婆,誰是灰姑娘其實我也沒多大興趣的。也許你們隨便一人能為這個家添點什麽,那也是極好……最起碼,我能再叫出那個‘稱唿’。”


    女仆看著少女眼中居然稍稍泛出淚光,頓時心生憐愛,一把上去把她抱住。


    這種淡淡的香味感到很神奇,不像香水般的濃烈,非常的清香,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再次深吸一口,少女也平靜了不少,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就在這時,幾把脆若銀鈴的聲音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喂,小七,帶著大小姐?”


    “我們先忙去咯~~”


    “你待會記得過來幫忙喔。”


    “後廚都忙不過來啦!”


    原來是另外幾位女仆在忙宴會上菜的事宜,剛好經過,便調侃了一下。


    “去你們的,”女仆神經質般地迴過神來,一口罵道,“得了得了,我待會就過去。別老有事沒事就嚇唬我,我膽子很小的!”


    “怎麽四五六姐她們都老是欺負你的?”少女破涕為笑,打起趣來。


    “我怎麽知道,”女仆也是一臉憂愁,托起腮幫,“可能我看起來好欺負?”


    “嘻嘻嘻,”少女頓時被逗樂了,“啊,對了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轉而她又好像想到什麽似的,壞笑起來,問道,“你呢,排行第七,就叫小七……”


    女仆點點頭。


    “那四五六姐她們,也肯定是小四、小五、小六咯。”


    女仆又點點頭,“然後?”


    “那三姐叫什麽?”


    “……”


    “……”


    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的沉默。


    漸漸憋不住笑意了……


    竟然同一時間朝剛才遠去的女仆們大喊起來,“小三~~!!”


    “呯!”的一聲!


    此時,遠處忽然就傳來摔碗的聲音……


    “快走!小七!”


    “咱拉不住她了!”


    “三姐,你冷靜點……冷靜點……”


    “抱我,快抱我!她來了,她來了!”聽到前麵罵罵咧咧地迴頭,少女張開雙臂趕緊叫女仆抱起自己開溜。


    “啊啊啊……”女仆又想哭又想笑,“迴去宿舍我一定會被砍死的!救命啊~~!”


    相遇,是件美好的事情,和其它所有平凡的事物那樣,光明的、溫暖的、善良的屬性。即使跨越蕭瑟的秋,瑟縮的冬,隻要有夏天的記憶,也能過得溫暖如春。


    少女緊貼著女仆的臉頰,一邊逃亡,一邊笑得很開心。


    攤開手掌,紋路細致衍生,切割著傾瀉而下的月光。每一根神經都能迴憶出捧起親人時那略帶灰塵的粗糙質感,和每一次與之交握雙手時的微妙心動。


    然而。


    不知何時開始,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


    鳥雀早就不知躲匿到什麽地方去了;草木都垂頭喪氣,像是奄奄等斃;隻有那不知名的蟲子,不住地在枝頭發出破碎的低鳴。樹兒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塵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不動……


    女仆一下子意識到危機感,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小七姐?”少女還在歡樂中,沒有反應過來。


    “玫瑰園不應該是這個氛圍的。”


    “我們跑著跑著,跑來玫瑰園了嗎?”


    “噓,”女仆抱得更緊了,“大小姐你先別說話。”


    玫瑰一般會在四月中下旬開花,五六七月份達到旺季,一般會在八月轉入衰退期。不過這也要看不同的品種,這大宅基本都是四季種的,因此花期要更長一些,可持續到寒冷的冬季。這她清楚得很。如今剛入秋,原本應該繁花依舊的園林怎麽會……死寂一般?


    寒氣猛然襲來!


    痛,仿佛從一片葉子開始,延伸至全身。


    枯黃的花瓣開始蜷縮在霜花裏……


    花叢裏,一個黑影捂住被風吹亂的袍擺。似乎想從一星香煙中獲取微不足道的暖和感,嚐試燃盡一絲空曠的孤寂。


    夜空慢慢變得漆黑一片,隻聽見園內路燈發出的“絲絲”聲,還有自己那顆驚慌的心“咚咚”亂跳的聲音。


    是誰?煙?女仆向後退了一步。


    哪怕是宴會,玫瑰園也是不對外開放的。再說,這區域都屬於庭院大宅的深處了,賓客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園丁大叔就更不可能了,對於一起打理玫瑰園的她來說,園丁的作息時間她清楚得很。戰栗幾下,看到前麵那個黑影貌似朝這邊移動過來……頓時,女仆以前看到過、聽到過的各種關於鬼的故事都湧進了腦海。可是,她又希望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又或者根本沒有黑影。又仔細看了看,確實有黑影呀!而且離得越來越近了。怎麽辦?她的心一緊,大氣都不敢出。


    “大小姐,你,你看到前麵有什麽嗎?”


    “什麽?”少女朝前看去,卻沒看見任何東西,隻有鬱鬱蔥蔥的一大片花叢。


    “沒有喔,我沒看到什麽東西呀。”


    “沒有?”


    女仆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隻覺得手發軟,腿發酥,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最後,她決定挺而走險,繼續往前走,看看那黑影到底是什麽……


    “大小姐,你在園門口這裏稍等一下,”她放下大小姐,再在額頭上親吻一口,“我過去看看。”


    “唉?!”一聽到這裏少女急了,“不嘛,我也要去。”


    “不行。”


    “你不是很膽小的嗎?還自己去。”


    “這……”女仆暴汗,“沒事,我能應付。”


    “大概,”這話是她慢慢進園時,偷偷在嘴邊補上的……


    夜,沒有明月,她隻感到風的蕭瑟,跟不遠處主建築群的燈火通明形成強烈的對比。


    偶然望見園外烏黑烏黑的老樹幹,它正挺直著腰身插入黑暗的天空,陰森森的。寒氣越來越狂野,暴躁的風仿佛被點燃一樣,所有的悲歡如彩蝶般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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