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你的心思,正直地說明,你一定要嗬斥出聲,很認真地告訴麵前這個垂頭喪氣的繼國少主,告訴他:


    給大家帶來不幸又如何?


    所謂的幸運與不幸又是誰定義的?


    隻要一家之主的你開心,家族的發展良好,所謂的幸與不幸都是虛妄之事。


    會因為這種不確定困擾的人,真是不像話!


    ——可不能這樣和緣一說。


    他人悲泣的時候,緣一無法做到微笑。


    他就是這樣容易被影響到的人。


    所以,你隻能斟酌再斟酌,在慎重的思考之後,決定委婉地告訴他真相:


    “你認為,你給我帶來不幸了嗎?”


    緣一沒有說話:“……”


    你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次是情不自禁):


    “小時候,因為你,我去了清水寺;又因為你,我迴到繼國城——感覺我的人生,好像是被你放在手上的玩具,拋來拋去……完全沒有怨恨,這種話我也說不出來。”


    隨著你的描述,緣一寬大的肩膀可笑地收縮起來,大腿上的拳頭越握越緊,腦袋低到簡直要掉進懷裏剛好被手臂接到——你因為這種想象笑出聲來。


    “哈——”


    你伸手捋了一把緣一的頭發,從腦袋頂擼到他背後卷翹的發尾。


    恰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侍女的稟告聲:


    “緣一大人,岩勝大人,熱水來了……”


    “進來吧!”


    你揚聲招唿。


    你們沉默地看著侍女將熱水放下,行禮後安靜離開。


    盆裏的熱水冒著騰騰的白汽,是冬日裏看到就會不自覺渴望的溫暖。


    你將銅盆拉過來,把盆上搭著的毛巾打濕,水應該是剛燒好,很熱,手放進去猶如被溫柔地灼燒,但擰幹毛巾後的熱度摸上去就剛剛好。


    你就把熱毛巾疊好,將緣一低下的腦袋抬起來,粗魯地給他擦臉。


    他閉著眼睛,臉被你擦紅了也不敢反抗。


    “……”


    “……”


    你如法炮製地給他擦了脖子和雙手。


    他一直什麽都沒說。


    你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


    最後,你把毛巾扔到銅盆裏,看向被自己牽過來的緣一的手。


    手掌寬大,骨節修長,指甲被修得齊整,因為剛剛被擦洗過,所以皮膚上冒著濕潤的水汽,手心很溫暖。


    和你的手比起來,看不出多大不同。


    可毫無疑問,是強者的手。


    而被強者支配命運,本就是弱者的必然。


    你從頭到尾,憎恨的,從來都不是緣一……


    你將緣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裏,低著頭,輕聲對他說:“我啊……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被你握住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你垂著雙眼,繼續陳述:“我隻是……憎恨無能的自己。”


    “兄長!”他反手抓住了你。


    你麵無表情地繼續說下去:“無法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隻能被人保護……這樣的命運,讓我覺得惡心。”


    緣一的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他握緊你的手:“……”


    他的體溫總是偏高,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就格外明顯。


    你覺得自己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怎麽會對緣一說出這種話呢?


    ——將你軟弱的一麵暴露在他麵前,本來是你絕對要避免的事情……


    ——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嗎?


    魚缸中,被打擾的金魚搖晃著尾巴,撥動水麵,傳來輕微的水聲。


    你看著你們交握的雙手,因為這樣親密的行為,下意識覺得反感。


    但你忍耐住了。


    “你認為……你為我的人生帶來了不幸嗎?”


    你詢問緣一。


    “……”


    他沒有說話,隻是更緊地握住你的手,讓你都覺得有點痛了。


    “你會因此討厭自己嗎?”


    你詢問緣一。


    “……”


    他什麽也沒迴答上來,隻是緊緊地抓住你。


    ——啊……真可怕……


    你抬頭看向緣一:“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


    他同樣低頭看著你們交握的手,察覺到你的視線才抬起頭,耳邊的日輪花劄輕輕搖晃,俊朗的麵孔浮現出迷茫的神情:“……”


    ——沒辦法,他是個笨蛋呢!


    你認真地和他說:“無論過去如何,【繼國緣一】都是我寶貴的弟弟,我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他,即使那個人是你,我也不允許。”


    他呆呆看著你:“……”


    你抿了抿嘴,掙脫開他的手掌(輕輕一掙他就泄了力氣),然後抬手摸向他的額頭的印記。


    是很冒昧的舉止。


    緣一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著你。


    手指觸及到他額頭的時候,你覺得指頭有點潮濕——感覺他……似乎又出汗了?


    體溫高就是有這點不好。


    因此你立刻收迴手,端正表情,以兄長的身份,認真對緣一下達指令:“你會聽我的話嗎,緣一?”


    他如你所料地點頭。


    你繼續下令:“那麽,喜歡自己,喜歡自己的一切——這是我對你的要求,我要求你達成。”


    “……”


    緣一呆呆地看著你,什麽也沒說。


    也是在這個時候,你發現他的身體一直在向你傾斜,換句話說,你們近得讓你感到不適。


    可談話的目的還沒有完成。


    你認真地向他確認:“你會達成我的願望嗎?緣一?”


    “這是……兄長的願望嗎?”


    “是的。”


    “……”


    緣一猶豫了一會兒,在讓你都感到驚訝的空白沉默之後,才輕聲應許了你:


    “……那麽,我會努力的……”


    聽起來不錯,你頷首表示滿意,就聽到他繼續說道:


    “……作為交換,我希望兄長可以以同樣的份,去喜愛自己。”


    你睜大眼睛:“咦?”


    甚至發出傻乎乎的疑問詞來。


    緣一抬起眉眼,溫柔地看著你。


    你與他很少有機會這樣坐下來安靜的談天了,所以,他這副溫柔的麵孔,也快要成為你記憶裏久遠的一環,洇成淡淡的影子。


    繼國緣一,一直是個溫柔的好人。


    你張著嘴,努力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喜愛……自己……?


    你看到緣一抬起手,和以你剛剛同樣的姿勢,點了點你的額角——他大概完全不懂你剛剛在做什麽,所以就照貓畫虎,想要憑借同樣的動作,傳達給你同樣的感情——溫熱的指尖觸到你臉上的皮膚,相比柔軟的麵部,手指頭的角質層有股硬朗的觸感。


    隻是輕輕一個接觸,他將手放下,輕聲詢問你:


    “你會滿足我的請求嗎?兄長?”


    “……”


    在緣一的注視中,你沉默著,完全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或許就是這場談話開始,你決定不再對他撒謊。


    所以,如果隻剩下真實的傳達,那麽唯一能說出的答案大概就——我做不到。


    你不願意繼續對緣一撒謊了。


    所以你的視線偏移開,在緣一征詢的目光中偏頭,看著房間裏跳躍的燭火,然後給出發自真心的迴答:


    “我也……會努力的。”


    這天晚上,緣一邀請你和他,抵足而眠。


    “我有多餘的被子,一起睡還是分開睡都可以!”


    他拉開櫃門,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一邊用熱毛巾擦手,一邊非常冷淡地表示拒絕。


    等你迴去散開頭發準備安睡之時,隨著發絲落下,一朵紅色的紫陽花落在你的被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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