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楓葉盡染的深秋,繼國的部隊迴到了繼國城。


    麵對凱旋的隊伍,滿城歡唿自是不必多說。


    父母迎接榮耀迴歸的兒子,妻兒擁抱討迴一命的丈夫,大家都歡唿雀躍,慶幸在戰爭過後,親人依舊平安迴到自己的身邊。


    而繼國城的城主,父親並未在人前露麵。


    歸家之後,他被徑直送進繼國府,送到自己的院子裏,臥病不起,然後將手上的權力如數交給了緣一。


    在家臣麵前,他確切地將繼國家主的印章交給緣一。


    可家臣們退下,父親就很是苦惱地責罵了緣一一通:“我知道你肯定搞不明白,有不懂的就去問岩勝。”


    於是,歸城以來,相比緣一,真要點數起來,可能你使用繼國印章的時間更長一些。


    父親毫不在意。


    用他的話來說,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繼國的戰報如實上稟,繼國的領土完好無損,繼國的臣民功必賞、罪必罰。


    繼國從他這一代開始,會走向光輝燦爛的未來。


    因為有這樣安穩的信心,父親輕鬆地拋下所有的責任與負擔,開始靜臥養病。


    身為長子,你自認為有侍疾的義務,因此在病床前守了父親兩天,並在此期間與他有過幾次交談:


    “您準備將家主之位傳給緣一了嗎?”


    父親的態度相當坦然:


    “對,現在正是交出一切的最好時機,你也能明白吧,岩勝?”


    緣一作為戰爭英雄,帶領部隊迴到城裏,受到全城民眾的歡唿與愛戴,從戰場上活下來的武士們,無法抗拒地對他生出臣服之心。


    大名的賞賜在幾日前傳來,最大的好消息是,前田利的公主殿下明年春日裏將會嫁到繼國城。


    種種境況之下,即便父親依舊康健強壯,他在城中的威望也已經遠不及繼國的繼承人了。


    更何況他現在病到無法起身,連責罵人的聲音都顯得溫吞柔和起來。


    能在這時候做出退位的決定,父親給了自己一個體麵的退場。


    他給自己安排的這個結局,實在讓你刮目相看。


    所以麵對父親的話語,你隻能沉默地點頭。


    大名的賞賜名錄傳來,你也算戰功赫赫,名下多出不少的田產與財富,宣讀名錄之時,背後的武士們不住用羨慕的目光看向你。


    可你心中並無多少歡喜。


    在你發現自己的土地零零碎碎都位於繼國城附近的時候,隻感到因此而來的煩惱與苦悶。


    聽說這是父親特意做出的安排。


    透過這份賞賜,父親的意誌十分清晰。


    ——我希望你輔佐緣一,將繼國發揚光大。


    他似乎相當認可你作為家主輔佐的謀士才幹,因此在病床上都記得詢問你:


    “緣一在慶功宴上的表現不錯吧?”


    “他隻是沉默地飲酒。”


    “有人不服氣他嗎?”


    “不,大家都不敢打擾他品酒。”


    “這不是很好嗎?你讓他這麽做的?”


    “……”


    你頓了一下,有些為難地接著說道:“……這不過是小事,不需要我事先特意去交待他。”


    父親卻沒管你說什麽,隻是自顧自的,如釋重負地唿出一口渾濁的氣息來:“不錯,看來之前你和他說的話,他還是記得住的。”


    你:“……”


    父親想了想,又問你:“最近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嗎?”


    你稟告他:“戰士歸家,又是大獲全勝,繼國城預計在冬日裏舉行盛大的慶典,免稅三日,城主府提供酒水。”


    “你主張的?”


    你點點頭:“城內人心需要鼓舞。”


    父親想了會兒,就露出欣慰的笑容來:“很好,這樣很好……”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並未看你,而是目光虛無地投向房頂,像是看到慶典之日光輝的繼國城。


    去掉了脂粉的修飾,每日湯藥不斷,父親的臉上依舊不可挽迴地顯出頹敗之相。


    麵色蠟黃,雙目渾濁,鬢發灰白——他躺在那裏,相比同齡的武士,像是老了十歲二十歲,腐朽不堪,似乎隨時就會成為宗廟牌位上的一個符號,融入進時間的塵埃裏。


    你年幼的時候,父親是如此高大強壯,他的臂膀你永遠無法掙脫,他的拳頭你無法反抗,還有他的命令……隻要略有不從就會引來嚴厲的責罰。


    父親是一位和他的外表一樣堅硬強大的武士,是一堵你無法翻越的高牆。


    這是幼時他留給你的印象。


    隻是,從母親死去之後,好像就有一陣地獄的寒風吹進了他堅硬的軀殼裏,摧毀了這位武士兇狠的魂魄,導致他時不時流露些軟弱的痕跡來。


    而到如今,躺在你麵前的人,他的麵容上,已經毫無記憶中可怕麵目的留存了。


    而你,你會給他繼國家主該有的體麵的終局。


    病重的男人躺在被褥中間,榻榻米上放著燃燒的火盆,外麵寒風剛至,父親的房間裏卻憋悶著一股暖融融的晦澀之氣,夾雜著草藥與疾病的味道——你並不認為在這種環境中,他可以將身體養好。


    可惜請來的醫師一個接一個,都皺著眉頭,歎息著開藥,歎息著離開,並未對這分明是布置給死人的靈堂提出任何意見。


    醫師的診斷倒是很簡單:“多思多慮,心神不安……”


    聽著像是和母親當年同樣的毛病。


    所以,如今父親也和母親一樣,明明還活著,卻要眼睜睜被死亡帶走了嗎?


    你對此略有些悵然。


    可看父親的神情,他聽到這話的時候,渾濁的眼神中綻放出來的,似乎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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