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緣一少爺新的近侍,舍人不得不對決定自己命運的人,嚴厲的岩勝少爺,對他感到好奇。


    特別是明白綾人的遣返是出自岩勝少爺的決定之後,他在這位繼國家大公子麵前就格外的謹慎小心起來。


    如果單純論態度,說不定他對岩勝少爺的畏懼,隱約要高於對緣一少爺的敬畏。


    ——畢竟他的主君說話是如此不中聽,每天隨隨便便一開口就剜他的心腸,舍人的自尊心受挫很大,甚至有些逃避起來。


    近侍的第一旬順利歸家,舍人對眼巴巴盼望自己歸來的兄長一點好臉色都沒有,拿著木刀狠狠敲擊他的小腿,嘴裏還罵罵咧咧抱怨著:


    “你給我的全部都是假信息!”


    “我真是鬼迷心竅才想到去相信你。”


    “這麽多年什麽有價值的事情都不知道,無能的家夥!”


    綾人滿院子亂跑的跳著腳躲避,等自家弟弟因為體力不支停下喘氣的時候,他就厚臉皮地靠近,從懷裏獻寶一樣掏出山楂糖遞過去,臉上是純然開朗的笑意:


    “辛苦啦舍人!沒有在第一旬被岩勝少爺趕迴家,你真的超級厲害啊!超級超級厲害!來,吃點甜的慶祝一下吧!”


    舍人看著眼前紅豔豔的山楂糖,再看看露出爽朗微笑的兄長;綾人亮出的大白牙閃閃發光,俊朗的麵孔也像是自帶光源一樣閃閃發光,看到這張笑容綻放的麵孔,這張明明剛剛還在被自己發脾氣指責、現在就厚臉皮貼過來的笑臉……


    麵對這張笑臉,原本多麽氣悶的心情,好像也會毫無辦法地漸漸消弭掉。


    ——和傻子較勁幹嘛?


    ——山楂糖可不便宜,應該花了他不少積蓄……


    ——蠢貨!有這個錢也不知道去討好隔壁家的長女……


    ——而且,自己這不是好好迴來了,沒有任何問題……


    舍人板著臉,一把將山楂糖奪過來,麵目上看不出來是生氣還是不生氣,但好歹沒有繼續拿木劍去敲打兄長的小腿了。


    綾人立刻明白自己逃過一劫,就嘻嘻哈哈、親親蜜蜜地挨著自己的兄弟坐下來,一邊快活地看著弟弟吃糖,一邊關心地詢問他這一旬的狀況,重中之重當然就是:


    “岩勝少爺對你很滿意吧?畢竟沒有人可以拒絕舍人呢!”


    後麵那半句完全就是意義不明的傻哥哥濾鏡,可以略過不談;


    前半句則是……嘖!連綾人這個笨蛋都知道,現在繼國家的主人之中,對他們近侍而言,岩勝少爺的話語權才是最大的。


    舍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實際上,在短短一旬的時間裏,他竟然真的有時機和岩勝大人有過幾次簡短的交談。


    一次是旬中,其實是最後的禮儀課的結業,結果緣一少爺依舊作為差生被先生留堂。


    舍人站在學堂外,毫無辦法地低頭等待主君,這途中就看到穿著紫草色羽織的岩勝少爺從學堂走出,身邊同樣靜立的雨立刻上前兩步,貼心地接過書袋,畢恭畢敬地跟在了主君身後。


    舍人本該躬身行禮,靜默的目送岩勝少爺離開,偏偏一時走神,就直愣愣地看著繼國家的大公子走出學堂,順著迴廊靠近,直到走到他麵前來。


    他甚至很失禮地一直盯著岩勝少爺的臉。


    岩勝:“……”


    這目光大概很是冒犯。


    岩勝少爺倒是沒有出聲訓斥,他順著弟弟近侍的目光,下意識抬手摸了摸下顎,他大概也覺得奇怪,又將手放下,平靜地詢問弟弟的新近侍:“我有什麽不妥嗎?”


    他的身量比舍人高上一頭,站在跟前平和詢問時,自然就是俯視的視角,威嚴的視線,端莊的麵容,清雅的聲音——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優雅貴族。


    舍人恍然醒悟,立刻躬身告罪。


    決定他去留的人並未怪罪於他,隻是在離開前給他留下一句話:“以後眼裏隻要看著緣一就好,你是他的近侍,要注意分寸。”


    當天晚上,舍人甚至因為這句話而焦慮了一會兒。


    他其實還是摸不準繼國兄弟之間的關係。


    ——以後眼裏隻要看著緣一就好,你是他的近侍,要注意分寸。


    往好的方麵想,這話說的是以後隻需要在意緣一少爺,對別的繼國之人不需要投入心力……


    本來也的確應該這樣理解。


    可是啊……舍人來的這幾日裏,繼國府的人員調動還在繼續,而由岩勝少爺主導的所有變動,所謂的核心不過就是一個人——未來的家主,繼國緣一。


    身處風暴的中心,偏偏緣一少爺對周遭的一切全盤接受、毫無疑義……


    本該作為家臣站在少主身後,可岩勝少爺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好像已經站在了台前,掀起的風浪如此高大,簡直把整個繼國家攪了個天翻地覆。


    緣一少爺卻一直沉默。


    舍人默默觀察著這一切,就不由得想起了這片土地上,天皇與征夷大將軍的關係。


    按理來說,繼國家的關係不至於複雜到需要有【架空】和【操縱】的存在,可但凡權力集聚之處,多麽怪異的結構都會產生。


    即便是山田這個小小的武士之家中,舍人也見過自己的母親訓斥侍妾如訓貓狗;


    還有他換上男子服製劍術無法入流的時候,除了哥哥一個勁兒的著急,父親卻意外地感到欣慰。


    “既然如此,以後多注重文化學習,安下心來,陪伴綾人一起走下去吧!”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不對,母親也是,拿出手帕擦掉他額頭的汗珠,撫摸他的後背就招唿侍女去給他拿幹爽的棉衣來……


    舍人理所當然地受到家中眾人的寵愛,以一個【弱者】的身份。


    就像無論他如何以【笨蛋】、【蠢貨】、【無能】來唾罵自己的兄長綾人,可綾人能順利通過的試煉,他就是不行;


    綾人輕易打倒的木樁,他就是不行;


    淋過同一場雨,綾人瘋狂搖頭抖開頭發上的水珠,像是落水後的卷毛狗,濕漉漉,狼狽且康健;而舍人呢,他由兄長讓出唯一的一把傘,幹幹爽爽地迴到家中,卻因風寒入體輕易地倒下了。


    ——【弱者】。


    和兄弟比起來,他實在弱小到可笑。


    那麽,繼國家的,緣一少爺和岩勝少爺呢?


    他們是什麽關係呢?


    舍人思考著這些,顫抖著在被褥裏翻了個身。


    緣一少爺是藩屬國第一、說不定也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武士;


    岩勝少爺是一個優秀的武士……還是說謀士?


    舍人拿不準,他並未見過岩勝少爺出刀,隻是聽說武技很不錯,和自家父親也能有來有迴……


    但依舊太弱小了。


    和緣一少爺比起來的話……


    可緣一少爺願意聽從他。


    他竟然如此順從地聽從了。


    舍人想起綾人對於緣一少爺的形容——與他相比,其他武士不過螢火之光。


    那麽身為【弱者】的岩勝少爺,麵對自己強大到讓人絕望、卻對自己毫不設防的兄弟,會有什麽樣的心思呢?


    分明是同胞的兄弟,卻隻能成為輝煌太陽之下的一隻螢蟲,散發連自己也未必在意的光華……


    ——這不是,想想都要忍不住流淚的悲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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