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並不平靜。


    你在月光清冷的午夜醒來,醒來時聽到身邊緣一急促的唿吸——他熱得像是一團熾熱的炭火在你的被窩裏燃燒,本來山上還算涼爽的夏日夜晚,有他在身邊,相比燥熱的正午也差不了多少。


    你起身點燃燈燭,湊到床鋪邊去看緣一的情況——他滿頭滿臉的汗珠,留下來的汗水把你的枕頭都浸出深色的濕痕,唿吸急促,兩頰發紅,卻緊閉著雙眼,一眼看過去就深陷噩夢困擾,卻沒轉醒過來,隻能相當痛苦地掙紮著。


    “緣一!緣一!”


    你拍了拍他的臉想要將他叫醒,可他毫無反應,你木著臉,用了力氣兩個耳光打下去,緣一終於急促地吐出一口濁氣,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黑沉沉,反射著燭火的光亮,反應了一會兒,瞳孔深處才逐漸照見你的影子,他張開口,沙啞的聲音怔怔地喊你:“兄長大人?”


    你坐在他身邊,問他:“做噩夢了?”


    “……”


    他直勾勾的眼珠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你又問:“夢到了什麽?”


    “……”


    緣一半天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盯著你。


    你眨眨眼,不以為意。


    他不說你也能想到,不外乎是白日裏的殺人記憶,侵襲了夜晚睡夢中的他,因為心中有愧疚、有難受、有掛念,所以那些生前也無法反抗他的人,反倒在死後進入他的夢鄉,用自己的死亡折磨這個善良的靈魂。


    如你,如父親,你們這樣的人就絕對不會因殺人而困擾。


    真的有困擾,可能也是考慮自己斬殺的動作不夠利索、刀刃不夠鋒利等殘酷的議題。


    你看著從噩夢中被你叫起,如今半坐著沉默的緣一,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該安慰他嗎?


    可是……你會的花樣就那幾種,白天都已經用過了,現在再來一次……效果應該不會好吧?


    而且深夜說些惡心人的軟弱的話,你私心裏並不想這麽做。


    在你猶豫的空檔裏,一直看著你的緣一,莫名其妙的,在被窩裏如同一條魚似的躥了一下,向你這邊湊過來。


    “誒?”


    你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這家夥以一種十分依賴的姿態將腦袋靠在你跪坐的大腿上。


    你:“……”


    緣一:“……”


    幹淨的月光照進房間裏,窗外的草蟲也停止了噪耳的吵叫,四周萬籟俱靜。


    隔著薄薄的一層夏衣,你感受到緣一腦袋的高熱多汗,明明躺倒在你身上,卻好像蜷縮著、畏懼著地在輕微顫抖。


    你:“……”


    你隻好放下所有的不適,趕快將自己從僵硬的狀態調整過來,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語氣盡量柔和地詢問:“被嚇到了?”


    睡前剛被你洗幹淨的頭發,現在一手摸上去,又是潮乎乎的汗水,你膝蓋上的單衣也是,能感受到汗液透過衣服與你的皮膚接觸。


    你差點又當場僵住。


    你有種整個人都被繼國緣一包圍的窒息感。


    一時之間,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房間裏,此時最難過的,到底是他還是你的錯亂感。


    緣一甚至在你腿上又磨蹭了一下腦袋,然後憋出一個悶悶的鼻音給你:“嗯!”


    你:“……”


    你十分想要將緣一不知道什麽時候環到你腰間的手打掉!


    但……怎麽說呢,反正已經是這個處境了,這個時候再跳腳反應超大地掙紮,反倒會顯得有些可笑。


    這樣想著,你的心情就又詭異地平和下來,你忽略掉手上潮潮的感覺——但是果然忽略不掉——摸頭的手就換了個方向去摸緣一起伏的脊背,你趁機將手上的汗水都擦到了他的衣服上……


    嗯,這一套動作做下來的時候,你突然稍顯遲鈍地意識到——其實緣一穿的是你的衣服。


    你的枕頭,你的被子,你的衣服,你的房間,還有原本幹幹淨淨的你自己——現在……


    唔……還是不要想太多會幸福一點呢!


    “……”


    “……”


    你靜靜看著房間裏那一片白淨的月光,甚至發了一會兒呆,才終於有下一步的動作。


    你從髒兮兮的枕頭下摸出來一支竹笛;有時候睡前會看看曲譜,有興趣就會找竹笛練習一下,次數多了,你將竹笛卡在枕套裏麵,方便拿用。


    這下正好就算派上用場了。


    你看著毫無疑問是依偎著你、依賴著你的緣一,最近學會的幾首曲調在腦海中一一劃過,然後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有一首和歌被你挑選出來。


    你將竹笛靠在嘴邊,悠長的曲調就在靜謐的房間中響起。


    “高山則堅,大海則淵。


    唯其山也,故是堅也,


    唯其海也,故是洲也;


    人則空花,世如浮煙。”


    你一遍又一遍地吹著熟悉的曲調,然後感受到緣一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他鬆開環住你的手,身子舒展了一些,安靜地躺在你的腿上,原本黑沉沉的雙眼照進了月亮與燭火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你。


    那目光的存在感十分強烈。


    你幾乎幻視當初在繼國家的院子裏練劍時,他在鬆木下看向你的目光。


    好像也是從那之後,你就逐漸越發難以忍受緣一的視線。


    你唯恐他這樣看著你,然後抱有期待地做出稀鬆平常的發言:“我想要成為兄長之下的樂師!”


    然後用超出尋常的成績將一直勤加練習的你打落在泥濘裏。


    ——以上這些當然是你的妄想,可表述出來的意思大致如此,你在緣一的目光中很快無法繼續吹奏下去,連勉強的繼續也無法做到。


    “……世如浮煙。”


    將最後一個音調吹奏完成,你就將木笛放下去,垂眸的同時甚至已經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吹奏下去,隔壁就該來拍我的門說我擾人清夢了……”


    你輕輕摸了摸緣一的額頭,剛剛那股不尋常的高熱退下去,他的臉蛋看著白白淨淨很是可愛,你低頭問他:“好一些了嗎?緣一?”


    他點了點頭,還是看著你,很懷念似的說道:“……兄長大人的笛音,和記憶中的一樣好聽!”


    你:“……”


    和記憶中的一樣好聽?


    明明以前吹奏給緣一聽的,都是噪音一樣的調子,甚至根本稱不上曲調——這就顯得他此時有感而發的讚美很是不中聽。


    你抿了抿嘴,又深唿吸了一下,才壓下翻騰的思緒,輕聲追問他:“剛剛,做了什麽噩夢?”


    緣一將你搭在他額頭上的手拿下來,捧在胸前,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夢到被砍掉腦袋的野盜……抱著腦袋來問我,為什麽要殺掉他……”


    你:“……”


    你完全不明白這種夢有什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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