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母親院子迴來的那天晚上,緣一前來拜見你。


    “兄長大人。”外麵的月光十分明亮,緣一小小的影子映在紙門上,成了一片小小的剪影,這片影子為你帶來不詳的訊息,“母親大人亡故了。”


    你起身,推開門,看到緣一正端正地坐在你的門前,頭發束起,衣裝齊整,背上有個小小的包裹,是一副隨時可以出發遠行的樣子。


    你扶著門,輕聲問他:“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嗎?”


    他點點頭:“非常抱歉,詳情就請您向貼身的阿係打聽吧,我現在要出發去寺中了。”


    明亮的月光照射在你們身上,他俊秀的麵目並無表情,卻仿佛籠罩在一股空蒙的神性之中,像對自己的未來早有有所打算似的。


    你低聲重複:“出發?現在出發?”


    “是的,隻是臨行前,想要對您道別一句。”


    緣一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包裹精細的手帕,小心攤開:“這隻笛子……”


    你聽著他微笑的,一廂情願說些“……將兄長大人所贈與的笛子視為兄長大人……”“即使天涯海角……絕不言棄”的惡心怪話。


    然後自顧自動作起來,將那隻完全可以算作是廢棄品、失敗品的木笛包裹好收入懷中,最後起身,就準備“絕不言棄”地離開了——


    “站住!”


    你出手拉住了他。


    “……?”緣一順著你的力道迴頭,不解似的,微微歪頭看向你,“兄長大人?”


    月光照在他臉上,多了幾分悲憫的韻味。


    你對他這副懵懂又自我的樣子實際上惡心透頂。但你畢竟是個會表演、會隱藏真實自我的成熟的人了,所以你眨眨眼,歪頭迴望過去,輕聲問他說:“母親大人離開了,所以,你也要拋下我嗎?”


    緣一沒有走成。


    畢竟他並非出於【拋下兄長大人】的目的才決定出走,而這個會讓你傷痛的誤會,對他來說又實在難以忍受,於是他原本匆忙的、說過一句話就要離開的緊迫辭行,一下子變得漫長起來。


    “我並非想要拋下兄長大人,我是去迎接我的命運。”


    你們並肩正坐在木質的長廊上,緣一的身體側向你,一本正經地與你解釋。


    你敷衍地點點頭,示意知道了,然後繼續問他:“命運比兄弟更重要嗎?”


    “……”他張張嘴,想說什麽,緩緩眨巴兩下眼睛,又啞然了。


    當然說不出話來,你的對話方式明顯就是胡攪蠻纏的詭辯嘛。當他被感情綁架,跟著你的節奏繼續對話下去,一開始無論多麽堅定的信念,最後一定會亂套。


    “而且啊……”


    你膝蓋上拿著剛剛從緣一背後摘下來的包裹——你還是有點擔心這家夥一言不吭直接轉身就跑,以防萬一,趁他一個猶豫先收繳了行李物資——你打開紮得緊實的包袱皮,看著裏麵裝的東西,一一點數起來:


    “兩個梅子飯團,一個笛子,一把梳子,一套……衣服?”你抬頭看向旁邊的緣一,臉上露出明顯疑惑的神情,“你打算,就帶著這些東西去寺廟嗎?”


    “……”緣一低下頭,兩隻手在膝蓋上磨蹭起來。


    磨蹭著磨蹭著,他碰到了掛在腰間的木劍,於是立刻將木劍摘下,獻寶一樣地捧給你看:“還有兄長大人送給我的木劍,我也隨身攜帶。”


    你:“……”


    這不過是小兒練習的道具而已。


    心裏這麽想,但看到緣一隱隱帶著殷勤與自豪的臉,你差點要因此而誇獎他考慮周到了。


    但你理智尚存,於是將他手上的木劍拿起來放到了一邊,然後將膝蓋上的包袱皮卷成一團也放在了一邊。


    “沒有去寺廟的地圖,你出門該往哪裏走?沒有繼國家的信件,去了寺廟該如何證明身份?沒有成人護送,怎麽保證一路的安全……”你平鋪直敘地訴說他出走的準備不足,說到最後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緣一,你做好了覺悟,準備拋棄繼國,拋棄我嗎?”


    “……”


    你看著院子裏清冷的月光,聽到身邊一片寂寂無言。


    即便是武力天賜的緣一,猝不及防麵對這種複雜的課題,他大概也不明白該如何迴答吧。


    你眼前突然閃過白天時候,母親那張虛弱的臉:


    “……會等的,我會彌補你……”


    母親如此承諾你了。


    ——即便是謊言。


    所以你會盡力去遵守在她麵前許下的承諾。


    你看著院子裏明晃晃的月光,今夜的月色實在迷人,幾乎和昏暗時候的太陽光一樣明亮,照見你四方院子裏的花草樹木,纖毫畢現,也難怪緣一會有勇氣孤零零一人跑進這片月色裏。


    “我今天見到了母親,她說父親有意將你立為繼承人,你以後會是尊貴的繼國家主!”你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身邊的弟弟,緣一睜大眼睛,裏麵沒有剛剛愚鈍的自豪驕傲了,隻木木地望著院子,沒有看你。


    你繼續說道:“我會在十歲那年進入寺廟吧……說不定會做個僧兵,說不定會鑽研學習做個文化老師……到時候,繼國家可是我背後最大的倚仗……”


    “……”


    緣一依舊看著院子,沉默。


    你從他的安靜裏,莫名看出一點兒縮頭烏龜似的、逃避的意思。


    這讓總是不討喜歡的傻弟弟看著竟然十分可愛起來。


    你伸出手,抓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


    緣一受驚一樣蜷縮了一下,不得不看向你了,他頸項邊,日輪的花劄耳飾在月光中、在鬢發間輕輕搖晃。


    你對著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來:


    “作為繼國家主的你,會保護我的吧?緣一?”


    繼國緣一無法拒絕。


    無論你使用了多麽卑鄙的算計,結果十分明顯,緣一留了下來。


    他或許策劃過,或者一時興起的午夜出走,並未成行。


    倒是他這麽一鬧,把你的睡意完全趕跑了。


    你把拿起包袱裏的梅子飯團,他一個,你一個,就坐在長廊上吃了起來。


    “這是阿係做的飯團嗎?手藝很不錯啊……”


    “是的,因為母親大人最近喜歡吃,所以阿係總會準備兩個放在房間裏。”


    “哦?那這個飯團是你偷偷拿出來的?有和母親、阿係說一聲嗎?”


    緣一嘴角帶著飯粒,急急忙忙向你解釋:“母親說我餓了就可以吃,不是偷偷拿的。”


    “這個包袱皮也是母親給你準備的?”


    “……這個是我偷偷準備的。”


    “你啊……”將嘴裏的飯團咽下去,你抬頭看著四方天空上高懸的明月,有些懶洋洋的,“你打算就這樣離開,離開繼國家,你準備往哪裏走呢?你知道寺廟的方向嗎……”


    眼角餘光裏,你知道緣一正看著你:“我準備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哪裏呢?”


    “……就是遠遠的……”


    看來這個話題是問不出東西來了。


    你手上握著半個飯團,看向緣一:“你不是說要去迎接命運嗎?遠遠的,就是你的命運?”


    “……”他沉默著低下頭,握飯團的手指頭都局促地蜷曲起來。


    “哈!”你挪開視線,又看向院子裏的明月,輕輕歎息起來,“在月色這般美好的夜晚,被母親和弟弟拋棄——如果這個就是命運的話,命運對我也不甚溫柔呢……”


    這當然隻是你無謂的抱怨,目的是用感情進一步綁架住繼國緣一這個不安定份子,以免他下次又莫名拎包消失。


    “……抱歉,”緣一呐呐的聲音從身邊傳來,“兄長大人,是緣一考慮不周。”


    “你下次還會這樣嗎?”


    “……”


    “急匆匆地準備拋下我離開……”


    “……”


    你歎了口氣:“如果下次也想離開,就像這次一樣,來和我告別吧,至少讓我知道你的決定。”


    他默默地吃著飯團,沒有說話:“……”


    “……”


    你抿了一下嘴,也不知道該如何將話題進行下去了。


    母親平時和沉默的弟弟是怎麽相處的呢?


    他開始說話也不過是最近才有的事,這之前,他可是一言不發從無反應,可母親依舊將滿腔的關切喜愛給了緣一。


    你有時候與他交流感到困擾與尷尬……是因為你作為兄長,對他的愛護並不充足——大抵是這個緣故吧。


    那就沒有辦法了呢。


    看到緣一將手上的飯團吃完,你將自己手上的半個遞了過去:“我的也給你。”


    “……”


    他呆呆地看著你,嘴角還有馬虎沾上的飯粒,露出一個傻傻的微笑,將飯團接了過去。


    怎麽說呢……弟弟乖巧聽話的樣子,著實有點可愛。


    你就在他的咀嚼聲音裏默默想著你們之間的事。


    譬如……你吃了一半的飯團給到緣一,他會毫無芥蒂地接過去繼續吃——如果調換過來,以後,身為繼國繼承人的他,吃到一半的東西給到你,你會如何呢?


    這個問題從腦海中浮現的一瞬間,你就知道了答案。


    你必然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弟弟的羞辱,即使表麵裝作毫無芥蒂地收下,心靈也會飽受嫉妒之火的煎熬。


    繼國岩勝……就是這樣狹隘、醜陋的人呢!


    等緣一吃完了飯團,你將木劍、包袱都拿在手上,起身進了房間:“今天就留下來和我一起睡吧……”


    “父親大人……”


    “母親去世了,他最近不會有時間在意這些小事的。”


    “好。”


    緣一乖乖跟著你走進了房間。


    相比月光明亮的室外,你的房間就昏暗了許多,在你拉上紙門之後就更加昏暗了。


    你和緣一睡在餘溫尚存的鋪蓋上,兩個人蓋一床被子,你的肩膀挨著他的肩膀——在意識到過於親近的距離之後,你幾乎是下意識想要挪動離開——你忍住了沒有這麽做。


    睡的明明是你的被子,你是名正言順的主人,為什麽反倒要感覺不自在地去避讓身為客人的弟弟呢?這不就像主動認輸一樣嗎?


    你不要。


    你甚至側頭去看了一眼,和你睡在一個枕頭上的緣一。


    隱約的,你看到他睜著眼睛,嘴角上翹,一副有點高興的樣子。


    莫名其妙……


    “母親去世了,你難過嗎?緣一……”你出聲問他。


    “……”


    你把頭轉了迴來,看著天花板,語氣平平:“我以為你會哭的。”


    “……如果我傷感哭泣,母親也會感到難過擔憂。”


    他如此迴答你,是十分符合他風格的答複。


    他甚至追問你了:“兄長大人,難過嗎?”


    你感受著肩膀處傳來的暖融融的、兄弟的體溫,心情十分平靜:“我不難過哦。”


    緣一就發出吵人的感歎來:“兄長大人好堅強……”


    你:“……”


    你閉上了眼睛,過了一個唿吸的時間才迴答他:“我白天去見了母親,她說,她會在三途川等待我,會為我現世的人生向神明祈禱,所以我不會難過。”


    耳邊又傳出惱人的感歎聲來:“原來是這樣……”有發絲和布料的摩擦聲傳來,緣一說話的氣息打在你耳邊,“母親離開的時候,和我說了一樣的話……是白天她見了兄長大人的緣故吧……”


    你:“……”


    你在心中長歎一聲,隻覺得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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