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寬窄小路分道,一架竹拱小橋映入眼簾,竹橋下來,竹建的屋舍、竹搭的雅榭望台接連展現眼前。


    竹屋正中的屋子上方懸著“荏芳齋”三個勁麗秀致大字的屋匾,此處這便是公子在竹月深居室。


    且看那“荏芳齋”三字,前麵兩字寫得瀟灑沉穩,又不失男兒誌在四方的豪逸,獨獨齋字的最後一筆劃拉得突兀,筆畫長,刻印深,已經超過了木匾的邊緣,應該是寫的時候太用力導致。


    雲渡站在匾下,仰首靜靜望著那三個陳舊的,應該是竹月深創立時便存在的,應該也代表了公子過去的手刻字。


    從那隱隱透出股恨世意味的三個字上,似乎能想象得到寫下此字的人的模樣。


    此前未細想過這些出自公子之手的事物上的細節與他的過去有什麽關聯,經方才尤嬸一提醒,再來審看,確有些她說的“初見公子,他是一個軒昂兒郎”的意思呢。


    神采英朗的小俠客?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輕輕撫摸著門扇上兩張紅紙,見其上書寫的福字各向左右兩邊傾倒,不是風吹的,就是抹了漿糊認真貼上去的。


    “橫福?”雲渡心忖,甚覺趣味。


    聽過橫禍、橫財,倒是第一迴見有橫福之說。


    一定是哪個鬼靈精想出的鬼主意,吩咐霜瑩那小丫頭做的。


    取出鎖匙,啟門入內。


    環顧片刻熟悉的外屋,而後提步餘有清雅藥香的公子的臥室。


    抬手正欲撥簾而進,躍躍欲探的心神卻陡然一怯。


    以往公子隻允許她侍候到外間,從未讓她進過裏屋。


    能進他寢屋的,除了日常換熱水、幹重活的粗莽漢子,便隻有思歸了。


    而真正意義上可以自由出入公子私地的,當然僅思歸一人。


    如尤嬸言,她與公子可以同居一隅,日常是時不時還會相攜在竹月深中四處閑遊,放放空,消消食之類的。


    她可以於微風暖陽下與他懶懶閑話,說從西廬聽來各人各事;也可以在他身子不適的時候去扶住他遞向自己的手;日漸久,關係漸親近,她可以在他看起來不太健朗時,主動去挽他的手臂而不被排斥……


    他默允了她做許多事,譬如在規矩明確的五隅中,她可以自由行走,並與宮中任何人交流,如果他們願意的話。


    卻好像未允她進他臥室……


    但……他也沒明說不可以進啊。


    迴想侍奉他的這些時光,每迴端茶送水來,他都說的是:“放那兒吧”,“我自己來”,“你不必如此勤懇”,“我習慣自己做自己的事”等話。


    言語舉止間總帶著婉拒的意味。


    久而久之,她便明白了他是不願她進他臥房,又不想把話說太明,不想讓她對他產生疏遠的感受。


    他這樣做是為什麽?


    單純的怕她看見他容顏?


    還是也有其他考慮?


    撩開的幔子後,一方素簡的木製朝霞映連綿河山的折屏橫擋在屋子中間,正好擋住他的臥榻和靠窗那邊的書案。


    那是她與他獨處一室時的距離。


    比走去人前疏離。


    平日,她就坐在外間近門靠窗的竹榻上,因著閑暇無事,她做起了當閨秀時最不喜歡的女紅,突然的轉性無非兩個原因:


    一個是“死”後歸來的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驕揚瀟灑的池公子了,她開始喜歡安靜,沉靜在安靜的氛圍中思考、迴想前世今生。


    二則,刺繡這樣斯文的打發時間的方式,很適合在溫溫和和的公子麵前做。


    她就坐在簾外小榻上安安靜靜地穿針引線,等待公子隨時的吩咐。


    然後看一眼手裏的活兒,透過薄紗屏布遙遙又看一眼他在裏頭活動的影子。


    公子在自己屋裏幾乎不戴冪籬,他時常都是躺在圍著層層床帳的軟榻上或休息,或看書,躺得腰酸了,起來走幾步,轉身到臨窗的書案席坐下來,寫寫畫畫。


    每次摘下罩過肩膀的冪籬,他半挽的,始終簪著枚弦月簪頭頸線條便會出現在折屏後,脫去外袍,隻著一兩層衣衫的,他的修逸優美的身材也會同時展現。


    行動間,姿態盈盈,倜儻如幽澗經風的垂柳,卻總不失鬆竹堅韌。


    時常看著他,她便不斷地將他形容在心裏描摹。


    不誇張地說,如今的她已然能將公子的身長、腰圍、肩寬、臂長、指骨細節以及頭發慣常披散的形態一一準確說出,甚至可以畫下來。


    隻是,他的容貌始終模糊。


    簾子緩緩垂落,雲渡後退了兩步,轉身離開。


    誠摯,恭謹。


    心在,他便也在。


    出了荏芳齋,出門右轉,連著公子居室修造的一間雅致的小屋便是雲渡的住處。


    屋子不大,門前卻種滿各色花草。


    有崖邊的斛蘭;山腰的栒子;山坳裏的虎耳草……


    皆是閑時她侍弄的。


    入屋坐了大約一刻時功夫,尤嬸帶著她兩個寶貝孫兒送了飯菜來給她。


    尤嬸將她的兩個孫兒教育得很規矩,無事一般不會帶到瓌嶼上來,以防打擾到公子或破壞了公子居室附近的東西。


    今日來,是霜瑩想來邀請雲渡與西廬眾人糊燈籠,寫燈謎,迎接明日上元節,也迎接公子。


    提及公子,雲渡一顆心不自主感覺慢慢在縮緊,既期待,又緊張。


    當然,還是期待更多些。


    雲渡柔柔答應了,祖孫仨才愜懷著離開。


    卻說雲渡用過午飯,補一覺起來,霞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消失於天獄峰的尖尖上。


    等她應約去往西廬陪霜瑩他們糊燈籠時,寬敞的廳堂裏頭已經堆滿繽紛精巧的燈籠,留給她做的事幾乎沒有。


    看見她來,一堂老老少少幾十張臉笑顏和善地朝她看來。


    雲渡在竹月深端的是一副清孤、友善、溫婉的女子姿態,雖早已相熟了他們的麵孔,她也不會放很開,給人感覺不願入俗的幽涼。


    隻大家還是很尊重她,不會說一句要求她要如何如何做,日後才怎樣怎樣好那樣教人做人的話。


    每當這種時候,雲渡不禁感慨,若她還未經曆家破親亡摯愛棄那些痛心事,還是滿城撒野的池公子,她一定能和西廬的大叔大嬸,娘子漢子們稱兄道弟,打成一片。


    然而,她現在隻是雲侍使,不是池公子。


    她會做的的,就是接過他們遞來的筆,在花燈上寫下一些祈福的詩詞,描幾支花草,或者幫不會寫字的寫下他們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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