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安出宮,兩人一路上無話。


    途中雲渡幾度開口想講點什麽,蘇誡卻在她話方出口的當即加快腳步,避開她的“勾搭”。


    他裝作不知道雲渡使計謀害皇上的事,也不給她提說此話的機會。


    相處了半月,雲渡第一次被他冷落至此,要知道過去的半月,都是她冷落的他,都是她在他麵前頤指氣使,突然不被將就、縱容,莫名她便委屈上了。


    悶氣一上來,她不受控製地就想起了從前蘇誡無條件的寵溺她的情景。


    越想就越氣。


    越氣偏越想。


    一時忘了自己被他殺身時的痛苦,忘了自己此刻出現在他身邊的目的,忘了所有。


    她困在這半個月以來兩人相互交織形成的網籠內,眼光短淺到隻顧糾結彼此此時寂靜的劍拔弩張。


    他所有難看的、討厭的、氣人的麵孔終於在她“死”後歸來一一得見識了麽?


    雲渡攏袖而坐,靠在蘇誡對麵精雕巧琢並裹三層錦緞的車廂上,噘著花瓣一樣美妍的唇瞅著他。


    自上車他就一直緊閉著眼,路遇巡城的守衛問候,他全當是空氣。


    他臉始終歪向一邊,兩隻琉璃風燈掛在寬敞的車廂後方,光線明亮,光斜斜投射在他臉上,正正好展示出一副不屑的,俊帥的,臭臭的側顏。


    “嘁!什麽了不起。幾兩骨頭就好意思在姑奶奶麵前歪臉?!”雲渡暗誹。


    瑞雪迎新,繁燈滿城。


    蕭疏雪粒“沙沙”敲打著華駕,撥起的一絲繡幰外,傳菜的內監隊伍陸續從各府邸所在坊巷出來,往宮城方向行徑。


    十人一組的馬隊穿行稀拉飄雪中。


    馬隊走得緩慢,三丈開外,隱約可從街道旁懸掛的燈火光下看出他們神情極其的呆滯,握韁的手簌簌地顫抖,宮城那邊的彩璃燈火照入他們眼裏,映見一潭潭死寂的渾濁,他們像是一群行屍走肉遊走在荒寥裏,氣氛之詭異,隻言片語難形容。


    嬌娘煮羹湯,俊兒烹佳饌。


    殘暴至此的君主,留其何用?!


    想著,雲渡牙齒磨得咯咯地響,不禁更恨對麵那處處與她作對的死魚臉了。


    入子夜,人定聲息。


    蘇府的馬車自朱焰大街駛出,拐進熙瑞坊,最後停駐紅光燦燦的蘇府高門前。


    “大人,到府了。”駕車的小夥名喚不知,是蘇誡常喚身邊侍候的腦子機靈的小廝,小夥子靈警,懂得輕重,日常行走京中,蘇誡都愛用他。


    “把馬拴上,一個時辰後再來。”沉柔的男聲透錦茀傳出。


    不知抬頭看看冷寂的深空,轉脖頸又望望清靜的坊道,疑疑惑惑地道了聲“好”。


    將引馬繩套在影壁旁的拴馬柱,不知轉身敲門先進了府。


    門房掩門時,不知努努嘴,示意留條縫瞅瞅外頭情況。


    於是下一刻,虛掩的朱門後便撅起了三顆渾圓的屁股,相互擠搡,幾雙眼睛在門縫間轉溜,悄悄關注外麵那兩匹可憐的白顛馬、孤獨的馬車。


    “坐下。”雲渡正將起身下車,蘇誡突然喊住她。


    “沒啞呢,挺好的。”雲渡乜了乜他,不屑一顧,弓腰便去啟雕花車門。


    伸去的手才觸到靛藍描金花的精致門框,手腕突然被一道兇猛的大力拽住,拉著倒坐迴原來的位置上。


    “你是有病嘛!”雲渡瞪著他。


    “給我下的什麽毒?”蘇誡淡淡瞧著她。


    “入夢來。”雲渡也不與他多餘糾纏,直接就道,想了想補充,“不過我有必要說明一下,這毒不是給你下的,是給狗皇帝下的,是你自己搶著要死,怪不著我。”


    “入夢來……”蘇誡輕喃。


    稍作思忖,很快想到了那是東嵎的畫眉翁研製的專治淫棍、采花賊的特異毒藥。


    此毒很有氣性——無色無味,驗查不出,施毒方法有三:入脈血;混食物入腹;混處子汗液而舐,一旦沾染,中毒者起欲後必會手腳痙攣,心肝絞痛,若是帶毒行房,三個時辰後必將暴斃,死相歡愉,如陽盡而亡,查無可查,是畫眉翁近年來最得意的傑作。


    此毒有個缺點,或者說是保留了人性的一點,那就是中毒者若對歡事無欲無求,十二個時辰後會自解。


    某些特點來看,入夢來的毒性與思歸給他抑息縮經的凝息丸有不謀而合之處,不過一個是毒,一個是藥罷。


    她給皇上下入夢來,必是算準了他縱欲無度,隻要是中了毒,基本是死路無疑。


    真真好算計!


    如此,一點不會連累到自己即報了仇,雪了恨。


    然則毒最終卻是下到了他身上,她是否有考慮到了他沒有妻妾,不會毒發所以才在須臾的遲疑後看著他中毒而鎮靜安然?


    還是她真的隻是無所謂?


    “那是怎樣的一種毒?什麽時候毒發?會死得很難看嗎?”蘇誡故作不知,一連三問。


    語氣急惶,眉眼耷拉,薄唇微癟,一副楚楚可憐模樣。


    見他惶惶,似不舍榮華人生,雲渡心中竊喜:“也不會太難看。也就三日後皮肉會慢慢潰爛——”


    “啊?”蘇誡眼瞳大睜。


    “七日後牙齒脫落——”


    “你說……”蘇誡摸上自己的嘴。


    “九日時七竅流血——”


    “……”蘇誡沉沉歎了一息。


    見他情緒一墜再墜,雲渡暗自好笑:“不到十日便得解脫,已經算痛快的了。”


    聞她胡話來嚇自己,說得還似有其事般真切,蘇誡於是想到她少時做的混賬事:


    那是她大概十歲時,某日她閑來無事,便用葦絮編毛毛蟲放到池胤的肩頭,然後告訴他肩上有蟲,池胤聽了發怵,求她幫忙弄走。


    而後她便假意在他衣領上搗鼓,最後牽開池胤衣領,將“毛毛蟲”丟進他背裏,池胤嚇得嗷嗷叫,後來知道是被長姊戲耍,直接不再理她。


    後來她要求池胤扮女子幫她去女學接受校考,又好吃好喝好臉皮去央求他原諒,做得好一副低三下四的小人諂色,池胤心善,性子軟,很快就原諒了她,姐弟這才和好如初。


    那些年的時光裏所包裹著的有關蘇、池兩府往來的場景,每一幕都是那樣的溫馨諧趣,凡一想起,嘴角總會忍不住揚起。


    類似的戲劇蘇誡目睹了不知多少,那時她所表現出的神態口氣與眼下如出一轍。


    清幽淡漠的皮囊下,她始終都是那個調皮恣肆的姑娘。


    然則一迴神,她看他的眼神幽暗清冷,他又迴到了冰冷無情的現在。


    蘇誡沒有搭雲渡的茬,漸漸垂下眉眼,看起來像是被嚇到了。


    氣氛忽而凝重,比車外的小雪夜還要冰冷三分。


    雲渡恍惚有些自責,轉眼又覺自己能留他活到現在,已是超出忍耐極限,還能對不起他?


    良久,蘇誡開始搓頸撓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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