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她終於還是看到了這一層,隻是她所參破不是他計劃的全部,最重要的是,結果並非她理解到的那種。


    “其實……我當年……”蘇誡欲言又止。


    聞“其實,當年”一類字眼,雲渡心尖一跳,恍惚感覺他有什麽苦衷要解釋,眼神不禁抖了抖動。


    她轉過身,看著他。


    他俊鬱美眸表麵確瀠動著一層瀅瀅漪瀾,好似有道不盡的無奈悲涼在裏頭掙紮,欲沉欲溢。


    他是真的有苦衷的吧?


    說,你有苦衷,有不得已殺我的苦衷,若真相情有可原,我便減輕對你的報複程度。


    雲渡盯著他淡淡粉色的薄唇,祈願他微微抿動的嘴巴開口會說出她所不知的事情。


    “殺了你之後,我跟皇上說:‘雙生子,一死雙亡,池氏女死後,與其一命相連的弟弟也活不了多久。’”蘇誡壓著音調,強持鎮靜。


    經年積攢的苦痛早已泛濫成一泊暗潮滾動的深壩,言語為閘,多年來關住的是向外界泄露的一切點滴,在她的心還沒有攥迴手心之前,他沒有一絲勇氣將一切釋放。


    “嗬,不論怎樣,你終究是沒對他動手,這一點足以讓我相信你不是喪心病狂,你隻是真的需要我‘死’。”說完這句,雲渡眼底忽然閃過精光。


    此情真意誠場景,最是加深信任的好時機。


    她於是道:“雖然你也沒有他的消息,還是要謝謝你當年沒有對他下殺手。我們血脈相連,我相信他一定還在,隻要他還在,我就已經很安心了,能否重逢,且順天意吧。”


    言辭真誠,神色篤定,全然看不出哄騙意味。


    她……是真話麽?


    真相就在嘴邊,可他一個字也不敢提。


    果然思歸說的對,他就是愛作死。


    此一刻,他當真想死……極了。


    努力憋上一抹奸佞的獰色在臉上,蘇誡道:“不是說吃火鍋嘛,站風中能飽?”大手往細胳膊上一揪,“迴家。”


    長腿一邁似乘風,冷然且霸道。


    雲渡“哎呦”叫喚,喊他輕點,手疼……


    混賬卻是不聽,讓她小跑著跟上自己的步伐。


    溫柔而待,那是過去,是她心裏眼裏隻有他的時候,不在他今後追迴她的計劃中。


    對付這種心裏藏著“其他男人”的女人,強硬方有成效。


    和諧不過半日,一見風就又抽起了風來!


    華駕同乘,雲渡硬是假眠了一路,不想瞧他。


    心厭。


    這樣反複無常的癲子,要將巨細落到《與奸臣竹馬二三事》手冊上可真費筆墨!


    ……


    與奸臣竹馬二三事:


    臘十四,風和日麗。


    蘇府招納,以認親之名義得見蘇,順利入府,有眾見證;自薦貴侍,得接近奸賊便利。結:蘇表現平常,遇事不驚不慌,具深沉陰險之形容。


    臘十六,冬陽和煦。


    首日上任,隔簾問舊,得預料結果,略感難受;日常侍候,教我剃須,製我於桌,毀我容為戲,我怒之棄門;暮時,蘇腆顏來見,同入蘇祠祭祖,談及入佞概況,告言將入宮見聖受賞。結:反複無常,陰晴難測,官途順,親緣則聞來悲涼。


    臘十八,風軟光柔。


    同乘入宮,睹宮闈之淫穢,暴君之荒昧,君臣之同惡相濟;險遭賊饞,幸有媸容化解,獲禁防禦令;受蘇令:此後時刻相伴,近遠同途;拒絕離長伴我,再話失蹤幼弟,頗感傷;迴程無言;夜共火鍋,對坐尚“歡”。結:有預有謀,人性未喪盡,霸道無理。


    臘十九,暖陽高懸。


    金屋裝成,蘇逶迤閑至,油舌相賀,送珍珠頭麵,邀我遊園;摘綠梅綴鬢,讚我姿容異變,視之心悅。結:油腔滑調,性情大別於前,聞之作嘔。


    ……


    臘廿四,陰雨綿綿。


    蘇府掃房,離在庭院練功,劍氣削毀雅庭兩處,遊廊八段,揭屋瓦一間,蘇聞告不責,反命離削全府重建。結:冷靜異常,處事不驚,非凡人爾,餘存年少風姿。


    ……


    臘廿七,飛雪如羽。


    蘇府張燈結彩,以表小姐名與蘇同坐中堂,派全府家隸年終彩頭;雪夜煮酒,閑話日常,蘇言:除夕夜共赴宮宴。結:近來脾性穩定,待人尚端,戒心漸弱。


    新年將至,今年或將不得迴竹月深與公子同宴食餃、登高共賞遠城絢爛、圍爐守歲,雲渡深感遺憾,願心事早了,與君重逢。


    長風起時思念至,月盈月缺摯情表。


    請君安好。


    “傻丫頭!”白潤修長的指尖輕柔撫過信件下角一行娟秀字跡,“所思在身側,所念在咫尺,月盈月缺,一方天地共賞,何須憾?”


    清冷樓屋內,冪籬飄逸的男子席坐靠窗竹榻,與之為伴的,獨有鬆木小幾上一盞昏光搖曳的油燈。


    揭起的冪籬下,潭眸憂鬱,薄唇勾笑,三千如墨青絲半挽,風流冶豔。


    信箋拈於指尖,緩緩向妖嬈舞動的焰苗靠近。


    火舌舔上紙張的刹那,暗昧的屋子嘩一下被兇猛的焰光擠得熱熱鬧鬧。


    餘熱漸熄的銅盆裏已經盛了半盆的信件灰燼。


    一時辰前,蘇誡在雲渡的服侍下熄燈就寢,屋門一關,他卻翻身起床,越窗跳牆出了府來到殮芳堂處理竹月深事務,將各方要事逐一處理完,他才將雲渡密送至殮芳堂的信件拆開閱覽。


    看著她將滴滴點點如實向“宿嶼”交代,他深覺情路哀涼,然想著這些不要臉的鬼主意皆是出自己手,又覺哭笑不得。


    但看雲渡筆下的他從陰險瘋癲逐步變成冷靜穩定,看來她對他已經慢慢在改觀了,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往後再加強些攻勢,帶她看見自己非奸賊的一麵,興許她就會心意動搖了。


    揭去一頁的信箋下,同樣是雲渡筆跡,與前麵不同的是,這一頁稟報的不是她與奸賊的事記,而是關於夏臨頊責令工部修造酒池肉林的荒唐事。


    她在信中說想要阻止此勞民傷財行為,特來征詢此事有無在竹月深“除邪懲惡”計劃中,若在,她或可出力相攜,若無,她便以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皇上沉迷酒色漸近狂迷,從不聽勸,早年禦史雲公隻身勸諫其收斂任性便招三族連誅巨禍,此後便無一人敢再觸暴龍逆鱗。


    就說夏臨頊責令工部修造“萬芳林”及“仙露泊”一事,當時朝中千百官皆知這是一件荒誕至極且勞民傷財的決定,可就是無人敢發聲勸止。


    言臣有口怕辯,武將握兵懼擋,此事於是就順利提上了議程,擇日便看水看地,動土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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