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用麵粉燒了半盆子漿糊,叫上楚少穎貼對聯(楚少穎其實隻能打下手)。父子二人來到門前,把去年那褪了色的破爛對聯撕掉,再在門旁的牆上抹了兩溜子漿糊,把新對聯小心翼翼地沾了上去。楚少穎看了看那對聯的內容,寫得真是太次了,沒文筆沒內容沒意境,真是有辱中國千百年來的文化。


    貼好了對聯,楚少穎去把漿糊倒掉,雖然這隻是很小的一件事,楚少穎卻覺得自己為家做了點事,自己不是個沒用的廢物。他連走路都是理直氣壯的,說話底氣十足。


    忙了一個上午的午餐終於是做好了,爸媽擺上了飯菜。爸爸又從屋裏拿出五千響的鞭炮,在門口將鞭炮打開,找到鞭炮的頭,用打火機一點,鞭炮便劈裏啪啦地響起來。鞭炮響完後,一家人便開飯了,今天家裏有五個菜,蒜苔炒肉,涼拌黃瓜,蓮藕燉豬蹄,酸菜魚,還有一個家裏人都愛吃的土豆絲。爸爸還從櫃子裏取出一桶廉價的紅酒,給楚少穎倒了一杯。楚少穎從來沒有喝過紅酒,便用嘴抿了一下,舌尖頓時生出了一種甜絲絲酸溜溜的美妙感覺。楚少穎忍不住把一杯紅酒喝幹,喝了一杯還不過癮,一連喝了六大杯。楚少穎準備倒第七杯的時候,爸爸奪過了酒桶:“你還小,不能喝多了。”楚少穎咂了咂嘴,把由紅酒引起的饞意收斂了起來,夾了一個蓮藕來嚐了嚐。也不知道是不是紅酒的味道過於刺激,他再吃別的東西都沒有味道了。看了看媽媽,從楚少穎開始夾菜的時候,她就趕了些菜,離開了桌子,一個人在院子裏津津有味地吃著。今天是團員的日子,媽媽卻不聲不響地一個人吃。在楚少穎的記憶裏,她都是這樣,每次家庭聚餐的時候,他總是不和大家一起吃,楚少穎總覺得這裏麵有原因,但他不知道。在楚少穎眼裏,媽媽是個怪人,不吃西瓜,不吃哈密瓜,不吃芹菜,不喝酸奶,凡是帶甜味的食物她都不吃。“爸爸,媽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吃啊?”“不用管她。”楚少穎沒來由地一陣傷心,明明是一家人啊,卻遠得如同天淵。楚少穎刨了兩碗飯就飽了,這與他臆想的完全不同。他本想餓著肚子中午就能多吃一點,可正要吃的時候,還沒吃到想象中的一半就覺得撐了。飯罷,楚少穎把剩菜剩飯收起來,下一頓熱熱就可以吃了。


    過年是賭博高峰期,一群吃飽了沒事幹的農民,常常三五成群,七湊八合地一起打牌賭博。楚少穎跟著爸爸去了劉叔叔家,那裏已經有六個人在炸金花,爸爸一看,立馬撂下了楚少穎,加入了炸金花的隊伍。楚少穎在旁邊看他們賭博,每當爸爸和別人往錢堆裏丟錢的時候,楚少穎總是在心裏求神拜佛,希望爸爸的牌更大一些。隻要爸爸贏了,他就會在心裏感激滿天神佛,在心裏不住地膜拜他們。而一旦輸了,他就會十分難過,埋怨老天不幫他,用更大的力氣求神拜佛。這一次,爸爸和一個人杠上了,錢堆裏已經有一千多塊了,而兩個人都沒有起牌的意思,看來兩個人都是大牌。看到那麽多的錢,楚少穎的心裏在為爸爸擔憂,手裏捏了把汗,他不住地禱告滿天神佛,一定要讓爸爸贏,一定要讓爸爸贏。那麽多的錢,如果爸爸贏了,一定會買很多吃的。很快地,爸爸手裏的錢差不多都扔進了錢堆裏,爸爸無可奈何的好心好意道:“我不想贏你太多,我開牌。”爸爸翻出了牌,是三個k。爸爸準備收錢的時候,那個人握住爸爸的手,說道:“我三個a。”這一幕,讓楚少穎幻想出的神佛全部消失,隻有滿世界的嘲笑聲在空裏炸響,心裏滴的,不是水,而是血啊。看著對方把一大堆錢收入了別人的囊中,爸爸站起身來,拉著楚少穎迴了家。打牌真是消磨時間,出了房子,外麵已是薄暮。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包好了餃子,看著爸爸略有不快的臉色,她已經猜出來爸爸打牌的戰績:“你贏的那幾個錢,還沒有你輸掉的一個零頭。”今天是過年,爸爸不想和她吵架,爸爸對楚少穎道:“你去你王二叔那裏,叫他晚上過來吃餃子,好好團個圓。”“團圓?”楚少穎有點兒奇怪,“團圓為什麽要叫王二叔啊?”“叫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麽多廢話。”媽媽的這句話,讓楚少穎覺得冷冰冰的。楚少穎去了王二叔那裏,奇怪,他這裏怎麽這麽冷靜,門前沒有放過鞭炮的痕跡,院子裏烏漆麻黑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節日氣氛。借著別人家燈籠裏的光芒可以隱約看到,王二叔家大門口兩側貼有白紙黑字的一副對聯,上麵寫著:


    生前有矣隻嫌少,


    死後無哉還怕多。


    楚少穎覺得十分納悶兒了,這個喜慶的日子,家家戶戶的對聯寫的都是祝福喜慶的話,而王二叔這裏卻是這種不吉利的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楚少穎敲了敲門,沒有人迴應,又大聲叫了兩聲,也沒有人迴應。楚少穎隻得迴了家,把情況告訴了爸爸。爸爸大驚,趕忙朝王二叔家跑去。楚少穎覺得奇怪,便跟了過去。爸爸來到王二叔家門前,什麽也沒有說,敲了敲門,沒人應。大聲喊了聲:“有文,有文……”沒人應,又大聲喊:“逢才,逢才……”也沒有人應。爸爸駐足了片刻,而後,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抬起腳,在大門上狠狠跺了幾腳。門被跺開了,爸爸迅速進了裏屋,拉開電燈。楚少穎跟著爸爸走了進來,隻見王二叔躺在地上,呆滯的表情已然成了一尊雕塑,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大睜著,死不瞑目啊。更悲慘的是,他的右耳朵被老鼠咬破,有蟲子從他鼻孔裏出入。而王二叔屍體的旁邊,放著一本字典和一張紙,那張紙上用毛筆寫著:


    固匪是非人,


    不把是非聞。


    隻緣是非在,


    誤入是非門。


    你看,雪化了,潔白的不再潔白,肮髒的繼續肮髒,我何必用潔白的靈魂供奉著肮髒的肉身。


    這是楚少穎第一次見到死人,多少有幾分害怕。


    屋外,寒冷席卷了天地,而家就像個被窩。


    外麵是寒冷的,而家是溫暖的,沒有家的人,自然體會不到溫暖,故而冷冷清清,被人冷落。這話,說的就是王二叔。


    爸爸立刻出了屋子,不久叫來了幾個大人,準備棺材和壽衣。這本是歡樂的一夜,沉浸在一股悲涼的氛圍中。


    爸爸去了王二叔放書的房裏,從裏麵的極隱秘處翻出了一個鐵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放著一個女人的圖像,這個女人雖然不是十分漂亮,但眉目間隱藏的正氣和身上的那股書卷氣質卻絕對是出類拔萃,尤其是一雙美目清澈如泉,使人看了就忘不了。


    “這誰啊?”楚少穎看爸爸輕而易舉地找出了這個隱秘的家夥,必是知道此物的來曆。


    爸爸指了指圖畫旁邊的三個字“王非武”,這應該是這個女人的名字:“你把你王二叔的名字和這三個字比較一下。”


    “王有文,王非武。王有文,王非武。有文,非武。有文,非武……”楚少穎似乎發現了什麽,“他倆的名字很對稱啊。”


    很快地,劉叔叔把自己父親的棺木讓給了王二叔,給王二叔穿好了壽衣,大家便把棺材蓋上。


    不久,村子裏就來了敲鑼打鼓吹嗩呐的隊伍來了,夜場,在鑼鼓聲中開始了。王二叔的夜場十分簡單,既沒有別人家喪禮上的花圈,也沒有那樣大的排場,隻有爸爸管上的簡單飯菜。


    牆上的鍾表,很快劃過了十二點。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沒有任何的阻擋,大老遠地就看到落英小鎮的煙花。遠遠看去,一顆顆倒溯的流星飛上天空,花一般向外炸開,開出了一朵蘑菇般的花朵,將夜空點亮。


    正在果林小村為王二叔的後事而敲鑼打鼓之時,落英小鎮的上空,炸出了十幾個煙花。


    那爆炸的煙花,仿佛是人的生命,曇花一現,稍縱即逝,還沒來得及迴味,就已經徹底消失在光與影的刹那間了。


    沒有人想過,在這樣一個喜慶夜,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就消逝在這樣的夜裏。


    夜,被那璀璨的煙花隔絕在歡樂之外。


    也許,多年後,也或許用不了多少時間,人們就會忘記果林小村曾經有這樣一個人。


    第二天,爸爸從另一個鐵盒裏發現了一封信,信的封麵上寫著“寫給自己的信”,爸爸讀不懂,楚少穎便要了過來,那上麵寫的是:


    也許我的一生是失敗的,但失敗的人生也會激發出燦爛的火花。就像流星,雖然結局都是隕落,但隻要有劃過夜空的那縷光芒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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