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兒大的雪珠子落下來,敲在枯葉上細小謹慎。原本溫柔如水而來,經受半路飄搖,落下來時變成冰珠,得見土地才放卻一身防備。


    丁果盛和朱豐冷靜下來,見地皮反濕,方才知道緊張過頭。


    小雪漸停,大風又起。卷起的沙土眯眼嗆嘴,幾人轉過身躲避。田裏的麥苗被風一遍遍吹倒在地,卻撼不動深藏土中的根係。


    幾人迴家時滿嘴沙土,冰水漱口刺激到牙齒,把人冷得一個勁閉眼發抖。


    “呸!還好大嘴剛才沒跟過去。”


    張大嘴那一雙大手正在搓麻線,聽見朱豐提起自己,順嘴接話問他:


    “我何時不招你待見了?”


    朱豐擦擦嘴角道:


    “欸~哪的話!我是說啊,吃一嘴沙子,換你去的話,說不得麥田得少三分土。”


    張大嘴兩手一套,朱豐不受控製被他拽到麵前。


    “哥哥哥哥,說笑的,你怎麽還動真火呢?”


    張大嘴一腦門頂過去,砰地一聲悶響。


    “嘴大吃四方,怎了?就坐這兒,搓繩。”


    朱豐討饒道:


    “哎呀那還真不行,麥田裏要蓋東西,我暖和一會就得跟老丁他們出發呢。”


    張大嘴一把將人推開,大半日了,愣是沒找到一個接替他的人。


    絮兒蹲下來看麻袋編織進度,秋收時缺的少的,得在農閑時一一補齊。檾麻量大,編麻袋不需要做得多精細,上河莊的老人基本都會編這種東西,隻看成品出來是否耐看耐用罷了。


    “三姨,陳叔,你們別可著大嘴叔一個人欺負呀。”


    張大嘴:“就是就是,還得是我侄女,你們一個個的,哼!”


    都是老鄰居,自家人一樣,誰多做些,誰少忙些,沒人因為這個去發生口角糾紛。不過是張大嘴會打豬繩套,讓他編麻袋,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總能在上邊編出不一樣的花兒來!


    陳忘山抬抬眼皮,像小孩兒告狀似的,對絮兒道:


    “絮兒,你少偏心眼。我們幾個誰不是掌心少層皮?他肉厚,就讓他搓繩。”


    張大嘴活動僵硬的脖子,突然想到麥田,於是對絮兒擠眉弄眼道:


    “等會兒去麥田鋪葉子幹草,算我一個,絮兒你個姑娘家,力氣小,風沙大,就在家待著算了。”


    顧雲幾人拍巴掌笑得前仰後合。


    “該!你個臭丫頭好心沒好報了吧~”


    張大嘴強詞奪理:


    “弟妹,你說話忒難聽,我這也是為了孩子好。再說絮兒搓麻繩一樣快,不耽誤你們編麻袋。”


    絮兒眼睜睜看著大嘴叔落荒而逃,眨眼工夫便不見人影。


    林三娘看著絮兒一雙手,和她們幾個婦人的放在一起,分不出老嫩的粗糙樣,不免心裏疼惜。


    “絮兒,過來替我一會兒,去趟茅房。”


    等林三娘迴來,自然而然接過搓麻繩的活計不提。


    灶房旁邊一口大鍋冒著白煙,細細在看著火,巧織用一把長柄木鏟翻動鍋裏的東西。


    丁小棗眼巴巴看著,時不時聳動鼻子,催促巧織道:


    “好了吧?都變色了。”


    巧織扇開白煙看著成色,讓小棗閉嘴等著,再吵就不給她吃。


    黑丫頭為了一口吃的,隻能死死閉上嘴巴。不過張望的樣子仍舊讓人看出她很著急。


    鍋中是她們搜集迴來的茜草種子,因為孟長義等人帶迴來不少糧食,這東西自然又淪落迴零嘴的地位。


    女孩兒們能暫時抽身炒這個,還是用編好的麻袋換來的呢!顧雲怕她們偷懶,特意早早定下數量。


    沒想到絮兒這敗家孩子耍心眼兒,教幾個小姐妹用新方式編織,速度遠超他們這些老手。林三娘他們試著學了學。眼睛看得懂,心裏記得住,真正上手時發現根本反應不及。


    折騰一時半刻反而耽誤大把功夫,人到中年不得不服啊。


    絮兒去了一趟麥田迴來,巧織幾人竟然還沒炒好一鍋。


    村裏青壯多被老丁和朱豐帶去準備蓋麥苗的東西,胡伯和老白等人頂風迴來,一個個臉頰鼻頭通紅,還有控製不住的鼻涕。


    胡伯娘拉拉扯扯檢查自家老頭子,見他沒什麽事這才放心。夫妻倆吵吵鬧鬧大半輩子,孩子一個也沒養住,所剩隻有對方。


    當晚,外出幹活的人迴村後,大家擠在北邊棚屋裏商量一陣——麥田還是要澆水。


    老天爺給種田人提醒,信不信全看個人。


    老丁在絮兒旁邊嘀咕一句:


    “瑞雪兆豐年還好,就怕這場雪是來逗趣的,明年別又一場幹旱吧?”


    老莊稼人說話不自覺帶上憂愁和歎息,鬆縣十年九旱,不誇張,他們這地方的佃戶,肩膀都要比別處厚一寸,都是扁擔磨的。


    陳忘山眼神呆滯,說道:


    “羅鍋叔在就好了,他老人家最會看天時。”


    棚屋裏異常沉默。看吧,這就是老人生前所擔心的。好不容易攢下一輩子的經驗,真正能傳給後輩的不過二三分。


    絮兒拿不準,但還是道:


    “人的路都得自己走,忘山叔,丁叔,咱們就當明年大旱一樣準備。


    明日開始都去澆封凍水,不管後頭的雪下不下,先擋凍害再說別的。”


    丁果盛點頭:


    “沒別的辦法,就這麽定吧。”


    上一場大旱,絮兒親身經曆過,那時她還沒個落腳地方,到處打聽哥哥消息。


    莊稼歉收足以逼死人,城裏的人因為井水與人撕打,鄉下人同樣拚命爭奪水源。


    小棗的喊聲讓絮兒停止迴憶,手掌心多了一把炒熟的茜草籽。


    “絮兒快吃,可香了!”


    絮兒看她沒心沒肺的樣子笑了笑,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一些還沒發生,況且他們關屯守著泉眼,即便大旱又怎樣?水落多深,大不了他們挖多深!


    一夜寒風唿嘯,似要將住人的棚屋連根拔起。隔壁許久沒響起熟悉的唿嚕聲,女子們住的這間同樣好幾人睡不著。


    也不是,要將小囡排除在外,這孩子恐怕是個雷驚不醒,地陷不哭的。


    胡伯娘夢語般道:


    “這風聲,像妖怪下山一樣。”


    金細細下意識攥緊了胸口的狼牙,小棗側撐起半邊身子問胡伯娘:


    “伯娘,你這雙耳朵怎麽時好時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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