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難聽的呱呱聲吵醒熟睡中的人,不知這種深秋才唱著悲歌的東西怎麽這時候路過村子。


    耿秋照舊是村子裏起床最早的人,把需要的柴抱到灶房,再檢查一下水缸,倒掉泡著野菜的隔夜水,不多久巧織也趕過來。


    兩人在之間說話未超過三句,但行事之間頗有默契。


    大鍋裏煮著雜麵糊糊,剛剛有點鍋邊響,北側棚屋裏傳來驚叫聲。


    “馮安,馮安醒醒啊?!”


    “快來個人點燈,老馮可能不行了。”


    “別他娘胡說,昨日還好好的。”


    “都入夏了,他手是涼的。”


    吵嚷中有人喊著“讓讓,油燈來了。”


    棚屋裏光線不好,油燈之下,馮安臉上帶著一絲笑,左手搭在胸口,右臂自然放在身側。如果不是探過鼻息,任誰都覺得他在做一場好夢。


    端油燈的那個人死死穩住自己的手,但晃動的燈影還是出賣了他。


    一陣木門響動,耿秋慌亂著衝進來。


    他好像聽見有人說馮安不行了。


    “幹爹!你們作甚圍著我幹爹?”


    大通鋪上下都是人,漢子們麵色悲戚。有人告訴他:


    “馮安走了。”


    耿秋撥開人,親自伸手放在鼻孔,脖子,甚至心口。


    直到感受不到一絲生氣,耿秋雙腿重重跪在地上,悲痛喊了一聲:


    “幹爹!”


    這邊的動靜瞞不過同村的另一幫人,巧織撤了灶底的木頭,半瓢水下去,呲啦幾聲冒著一股煙。急匆匆離開灶房,正趕上跑得快的金元和毛雀。


    “巧織,怎麽迴事?”


    身後是張大嘴和陳忘山,絮兒與慶七夾在中間,最後是婦人們還有石羅鍋幾個年歲大的。


    巧織皺眉搖頭:


    “好像是馮安爺爺出什麽事了,我正要去看。”


    眾人小跑著到了北邊,隔著木牆聽見耿秋的哭喊。


    絮兒拉了拉身邊的慶七道:


    “七哥,陪我過去看看。”


    石羅鍋雙腿發軟,烏鴉村頭笑,勾魂鬼差到。即便心裏有預感,他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慶七得到允許後,帶著絮兒走進棚屋,比南邊更長的大通鋪,住著三十多個人。


    此時全都擠在一處,油燈下,耿秋還跪著哭得說不出話。


    慶七想要再確認一下,絮兒攔住他微微搖頭。


    都曾是出生入死過的兵,人是死是活,他們很清楚。


    絮兒為爹娘操辦過兩場喪事,麵對身邊人的死亡,她心誌早已超過幾個同村少女。


    孟長義不在,爺爺年紀太大,絮兒跪在耿秋身後一點位置,恭敬磕了三個響頭。


    “馮爺爺走好。”


    石羅鍋領著其餘男丁進來,一個個都是麵露悲色。


    “老兄弟,萬萬沒想到你走我前頭去了。


    我這個老不死的,放心不下那點荒地,放心不下孩子們,硬撐著半口氣就想等到秋收。


    你呀,到了下邊也別急,等老哥哥陪你一起走黃泉路……


    嗚……我呀,你、你怎不多等兩日哦~”


    石羅鍋老淚縱橫,肉皮鬆垮,牙齒漏風。銀發老叟哭半路兄弟,在場的漢子們酸脹了眼,顫抖了唇。


    絮兒紅著眼,對耿秋道:


    “馮爺爺的手已經開始僵硬,身後事你可能安排?”


    耿秋啞著嗓子道:


    “幹爹生前有交待,死後按照軍中陣亡士兵之法,火化之後留存骨灰,等將來送還故鄉,落葉歸根。”


    絮兒道:


    “既然有章法,那就開始準備吧。


    山中距平安鎮有十多日路程,紙錢香燭來不及買,取燈油一斤二兩,設長明燈一對。


    大嘴叔,帶人把門板拆了置靈床。


    七哥,讓巧織準備五穀生糧一碗,祭品用麵蒸,讓她放手做,不像也沒關係,馮爺爺不會怪她……”


    棚屋裏的人越來越少,有人扶起了耿秋,有人攙走了石羅鍋。


    關屯的安靜不同以往,深山之中由一個小姑娘著手安排,正在操辦一場簡陋的葬禮。


    停靈三日,選了空地將老人家火化,骨灰裝壇,樹葉紙錢開道。絮兒給馮安選了一處陽坡下葬,兩棵杏樹遮陰,向下而望能看到村子。


    人,算是入土為安。可關屯的氣氛依舊壓抑。


    馮安沒有死在戰場得一筆撫恤銀錢照料家中,亦沒能在有生之年踏上還鄉之路。甚至得不到一口薄棺下葬,人這一輩子啊,求來盼去的,最終什麽也帶不走。


    石羅鍋經過這件事後,身上的暮氣更重一分。絮兒擔心老爺子心傷之下也挺不過去,日日纏著他問東問西。小強和寶樂也圍著他不肯離開太遠。


    馮安頭七時,耿秋帶上一碗麥粥去了墳前。


    世人都說,頭七一過,魂魄該入輪迴。


    耿秋跪在馮安的墳前,哀哀低語:


    “爹,從今往後,我又成了孤兒了。


    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吃飽穿暖,最好一輩子都餓不著。”


    耿秋身後烏泱泱是幾十口人。


    石羅鍋與身邊的絮兒道:


    “丫頭啊,不用讓人天天守著我,日子還得過,活計忙不完。


    人呐,到了要走的時候,整個陽間無處可留。”


    又對跪在地上的後生道:


    “耿秋也起來吧,你幹爹開始下一輩子的命數啦,咱們還得把這輩子好好走完。”


    他們知道誰都有歸於塵土那一日,隻是為馮安遺憾。


    孟長義帶人踏上歸途時,臉上帶著喜意。


    雖說盤龍寨那裏失了手,但薛家兄弟都很不錯。一個宅心仁厚真慷慨,另一個內裏空虛假大方。


    王誌三人以過夜用的皮襖以及一些殘鐵,交換薛良手中八成新的農具。


    聽王誌唾沫橫飛講述如何厚顏無恥與薛良賒換,所有人甘拜下風,關屯應該找不出另一個如此不要臉的人。


    族兄弟年歲相當,同樣受薛貴信教養,怎麽就一個天一個地?


    唐越冬笑得陰狠,人的秉性果然是天生的。


    “本來啊,絮兒說要搶了薛尋,我心裏還別扭呢。


    結果你們猜,那混賬做了何事?


    他背後有整個縣城的官吏做靠山,強搶民女,占人良田,還做過販人的勾當!


    若不是軍頭攔著,我非把他打殘。”


    難得老唐氣得想打人,不過軍頭阻攔更奇怪。


    劉奔有話憋不住,遂問孟長義:


    “軍頭,你攔他作甚?這樣的爛人見一個打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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