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說出來,豈不是看低了我們?


    你們有心藏,我家孩子跑死也求不來救。既然你們幫了,就是冒著風險在管閑事。


    若因此遭麻六那些人記恨,也是我們上河莊連累的你們。”


    陳忘山點頭應和:


    “正是呢!你們或許不知,麻六搜刮不是一年兩年。做佃戶的矮人一等,逢年過節還應給東家送些節禮表心意。


    今日那些糧食若真讓麻六等人帶走,寒冬臘月連個野菜都沒有,怕是我們除了討飯賣身,也就隻能等著餓死了。”


    唐越冬不解,問道:


    “逼死你們於地主並無好處啊,家仆為惡應該可以報官吧?”


    絮兒帶人端著剛做好的野菜麵疙瘩過來,一邊招唿他們吃東西,順便迴答唐越冬的疑問。


    “這種事要看東家為人如何,一般來說主家正直,自然會責罰惡仆。不過也有諸多別的情況,比如逼迫佃農連年賒糧,遇到災年田地欠收,東家會讓佃農簽一份契約。


    說簡單些,就是把自己賣身給地主做佃仆。


    家奴需主人家承擔雙倍稅額,佃戶與貧民卻不用。


    如此一來地主不賠反賺。


    還有一種更喪良心的辦法,便是將佃農變成隱戶。”


    孟長義端碗沒急著吃,好奇問她:


    “隱戶是何意?”


    絮兒隨手收拾個空地坐下才說道:


    “就是與官府聯手,暗中將一批人變成死人。要麽由官府繼續收繳賦稅挪做他用,要麽由地主鄉紳掏出金銀買下一批沒有賣身契的奴隸。


    缺衣少食沒有銀錢,他們便跑不出去,神不知鬼不覺。”


    這些都是她實實在在見過的黑暗,人若貪財戀權,便會想盡辦法得到。


    人群散去,絮兒將火盆挪進來。


    睡覺的草堆不大,上麵一張糟爛草席還來不及更換。


    “軍爺,委屈你們將就一晚,總比野外風吹露侵的好。


    今年還來不及燒炭,隻能夜裏勤添柴火。”


    唐越冬笑著道謝:


    “有熱飯飽腹,有屋頂遮風,這已經很好了,謝謝姑娘。”


    鄧寶問她:


    “你把屋子讓給我們,那你睡哪?”


    絮兒笑道:“鄰居家擠一晚,諸位安睡。”


    天黑透之後的村路,幽黑不見五指。


    身後有很輕的腳步聲,絮兒頓住,心道:該是要被人問的,躲不過。


    孟長義距她兩步左右,輕咳一聲引起身前之人注意。


    “軍爺有話盡管問,現在沒有外人。”


    孟長義似是歎息一聲。


    “姑娘別喊軍爺了吧,知道消息那一刻,我們就都不是了。


    在下姓孟,長字輩,單名一個義。”


    絮兒轉身,即便看不清對麵之人,也顯得有禮數一些。


    “孟大哥幾人今日幫了村子大忙,喊我絮兒就好。”


    蛐蛐躲在角落為暗夜而歌,孟長義問絮兒在找的人是誰。若有一日他碰見熟人,可以代替她打聽打聽。


    “祁雲舟啊,是我哥哥。當年他離家時,我還年幼,隻知道家裏曾有個不服管教的二兄投了關山軍。


    八年前家中遭逢巨變,父母俱亡,我開始向東去尋親。


    六年前關東軍一分為二,東軍戍邊,北軍抗敵,我那時停在半路不知所措。


    五年前,關山軍被通敵之罪冤殺上千人,我險些被當作叛軍家眷抓去挖礦。


    再後來兜兜轉轉,就在鬆縣落腳。


    孤女生存不易,漸漸地我無力再尋找他,開始忙於養活自己。


    遇到你們時,我很意外。”


    在她平靜敘述中,孟長義能聽出太多波折艱辛,隻是那姑娘選擇避而不談。


    “冤殺之言,以後別在生人麵前提起,小心禍從口出。”


    絮兒扯了扯唇,笑道:“好。”


    孟長義問她:


    “既然朝廷遣散,你為何不迴家鄉等哥哥迴去?”


    絮兒低著頭,眼睛有點幹澀。


    “迴了啊,甚至為了迴鄉,花光了銀錢,學會了騎馬。


    同樣走到半路,我發現不對,所過之處並未見一人是行伍歸家者。


    關山軍,二十萬,都不見了。”


    孟長義身上一凜,包括屋中聽到此言的另外四人。


    “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家中不見人,人市沒有,黑市也沒有。我同大多數人想的一樣,或許他們在當地安家也不一定呢?


    於是掉轉馬頭,繼續找,偷偷的找,沒有結果。”


    孟長義作為軍人,有他自己的敏銳直覺。


    絮兒的這番話,對他的決定產生巨大影響。


    一時間,他都不知自己與麵前這個姑娘,誰更應該被安慰。


    絮兒很快從那種絕望無助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問孟長義:


    “你們在山裏沒糧食吃,接下來怎麽過?”


    孟長義喉結滾動一下,直言道:


    “還沒想好,或許打獵吧。”


    他沒說的是,萬一真餓瘋了,戰馬可以殺,亦可以賣。兵甲軍械不敢交易,但馬匹不好查。


    他們一群人都能被忘在山裏,更何況牲口?


    絮兒沒得到哥哥的消息,有些失望,但也在預料之中。


    想了想,還是祝福他們:


    “孟大哥,不管你們如何決定,都希望你們得償所願,順遂平安。


    時辰不早了,我需要去鄰家借宿。”


    孟長義看著融於黑暗的村子,不由問她:


    “連燈火都沒有,你如何走?”


    “吃都吃不飽,誰舍得買燈油啊!我們習慣了。”


    絮兒從柴堆抽了根棍子拿在手上,憑著感覺往小棗家走去。她看不見孟長義抬起的手,以及被他含在舌間的“送你”。


    路上還在想著,明日請他們吃些什麽才好。好歹她那生死不明的二兄也曾是關山軍呐。


    “這五人好生能吃,本就家底單薄,唉……哎喲!”


    一粒石子卷進草鞋裏,絮兒鞋尖點地戳了兩下,好人在這種時候都不如個瞎子。


    磕磕絆絆總算躺平,絮兒舒服地喟歎一聲。


    丁小棗捏著鼻子道:


    “絮兒,有味兒。”


    絮兒敷衍道:


    “明日會洗的,忍忍就好了。”


    此時的麻六正在醫館裏包紮,傷口都不在要害,但確實流了不少血。


    “那個瘋丫頭!”


    麻六一拳捶在小幾上,咬牙切齒的樣子把大夫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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