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方言部分,作者參考了太平話的部分語法和發音,但作者不是安徽人,不會說吳語,不保證全寫對了,有錯特別離譜的請戳我,沒特別離譜的就湊合看吧)


    “阿(我)看嗯手空空的,從伊(這)到山下還要走好幾個時辰,嗯沒有水,會很難走。”


    那人如是道,音量不高,語氣中卻隱隱含著幾分關切。


    蘇長泠循著那動靜詫然迴頭,隻一眼便瞧見了那背著竹簍的中年農婦。


    她像是要到山那邊走戚訪友去的,背上的竹簍頂上封著兩層紅布,身上穿了套農家人平日輕易不會拿出來外穿的繡花衣裳——滿是老繭、五指粗壯的手掌中舉著隻裝了清水的葫蘆。


    “啊……姑娘,嗯長得真漂亮!”那農婦仿佛被蘇長泠的模樣驚豔到了,由是眼中霎時滿溢了渾然不加掩飾的欣賞與讚歎,“和畫裏的仙人一樣。”


    “對咯,把(給)嗯水。”農婦說著將那葫蘆又朝前遞了遞,麵上綻開個蘇長泠從未見過的、幹淨質樸而滿含大地氣息的笑。


    其實年過不惑、又常年要在田頭地裏勞碌耕作的農婦,樣貌自然不會太過好看——她的皮膚不夠光滑細膩,頭發也不似尋常小姑娘們一般的烏黑油亮。


    但她臉上的那個笑容,卻偏生像帶著什麽奇特的魔力——教人無端想起春雨過後滿是潮意與泥土氣息的大地,厚重,開闊,滿帶生機。


    “……謝謝您,大娘。”蘇長泠被那樣的笑晃花了眼睛,半晌方慢悠悠轉迴過神來,“但水就不需要了——我還不渴,謝謝您的好意。”


    “別呀,嗯伊會不渴,等下渴咯就好找不到水咯。”那農婦聞言瞳中不禁閃過一線焦急。


    她低頭想了想,片刻忽拍著腦門作一派恍然大悟狀:“哦——阿曉得咯,姑娘,嗯莫怕,伊個葫蘆是阿上山前剛做出來的。”


    “阿沒用它喝過水——是幹淨的,嗯就放心收著吧。”


    “不不,您誤會了,大娘,我不是因為這個……”蘇長泠擺手,想要解釋自己是個修士,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索性歎息一聲應承下來,順帶又跟著這農婦道了個謝,“罷了,多謝。”


    “不過,大娘,您把這水給了我,您那還能有水喝嗎?”


    “有的,有的。”那農婦連連點頭,一麵聳肩晃動了竹簍邊掛著的另一隻發舊了的水葫蘆,“嗯看,阿還有個葫蘆。”


    “再個,阿常年走伊條路,阿曉得哪裏的泉水人能喝得。”


    “姑娘,嗯莫憂心阿。”農婦邊說邊笑眯眯彎起眼睛,她眼尾的紋路被牽動著向上彎翹,恍惚如春日裏田埂邊剛冒頭半寸的小草。


    “好。”蘇長泠頷首,難得因與一位萍水相逢的婦人多說了幾句話,而拘謹且不知所措。


    她本想伸手幫那農婦背一背身上的竹簍,孰料那農婦卻隻笑著說她早已習慣了這點重量。


    百步雲梯最險峻處陡得近乎像要直直垂在那萬丈石壁上,尋常人過此天險往往需得手腳並用,輕巧踩上了那石階的蘇長泠迴眸看了眼已然用上了雙手的農婦,想了想,終竟足下一轉,借力蹬上山壁,三兩下便繞到了農婦後方。


    ——並一把托舉住了那瞧著就頗有些重量的竹背簍。


    “謔!姑娘,嗯有伊飛簷走壁的功夫,咋還要來爬伊百步雲梯呀!”冷不防被少女這一手給震到了的婦人驚訝不已,蘇長泠聞此對著她淺笑著牽了下唇角:“沒爬過,想來試試。”


    “大娘,您繼續往前走罷,簍子我幫您托著。”


    “好,好,謝謝嗯。”那農婦迭聲道謝,有人幫著她在後頭托著簍子,後半段石梯爬得竟是比前邊還要快些。


    待到那百步雲梯攀到頂頭,二人早已多上了三分熟絡,蘇長泠亦從農婦口中得知,她背著背簍翻山越嶺,是為了探望她嫁去了山那頭的女兒。


    “阿女女(女兒)上個月剛生咯個小囡。”農婦提起女兒,眼中盡是慈愛與思念的光,“阿給她們拿咯家裏做的燒餅……雞蛋,紅糖,臘肉,還得阿給她們新裁的衣裳。”


    “阿要去山那邊看阿的女女和孫孫。”


    “也不曉得孫孫長得像阿女女,還是像佢(音‘渠’,第三人稱‘ta’)爹爹。”


    “姑娘,謝謝嗯幫阿托著得簍子,阿要朝那邊去了——嗯一路小心,注意山路!”


    岔路口,要下山了的農婦揮手與蘇長泠告別,少女看著她那並不年輕,卻仍舊滿是生氣的麵容,本就顫動了的心髒變得越發顫抖。


    ——她還記得她講到女兒時滿目愛意的樣子,記得她那雙被勞作催得衰老卻依然黑亮的眼珠。


    最關鍵的,她在她提到孫女時眼睛裏迸發出來的、先前她從未注意過的奇特光芒——那是人類對新生命最本能的向往,是一種名為“生”的希望。


    “大娘,您也一路平安。”蘇長泠的嘴唇微微翕合,又在那農婦轉身時,於她身後淩空畫下了兩道小小的符文——它們中的一道能替她減輕些身上的重量,另一道則能保著她不會受到山中自有的陰煞困擾。


    ……所以,人間還有些什麽呢?


    蘇長泠漫無目的地在山中四處閑逛,不時東碰西碰地薅折下一兩根泛了黃的草。


    青獅石邊上那株五百來歲的老鬆樹已稍微有了些靈智,長得活似個支著胳膊迎人的跑堂小哥。


    峽穀裏的楓葉紅了才剛兩分,金綠橘赤四色相互錯落著,望著倒也還挺賞心悅目。


    始信峰那頭山道崖壁上歪著棵才八十多歲的小樹,枝幹不粗,竟已隱約有了些想探海翻天的影子……


    所以,人間到底還有些什麽呢?


    下了山的蘇長泠思索著走進附近的小鎮,明明看著還沒山中任一個山穀大的地方,街上卻熱鬧得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定定抬眼望著巷子裏奔跑嬉鬧著的孩童和街頭曬著太陽的老翁,聽著耳畔不時傳來的、小販們高亢的叫賣聲響。


    她看婦人們圍坐在家門口,一麵閑聊,一麵織補著手中的衣裳,看往來的男人們擔子裏裝滿了木柴或米糧……


    西斜的日頭為整座小鎮慢慢鍍上鎏金的餘暉,她看著眼前真切而不再虛幻的萬家煙火——


    忽然便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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