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七月,柳枝簏簌,涼蔭匝地,百花爭豔。


    我本是天垠地荒裏統領百花的槿萱上神,凡六合之內的瑤花琪草盡皆由我一人調遣與支配,數萬年中,這瑤池一旁的萬頃花圃始終也隻有我一個人在悉心照拂,不曾麻痹大意過。


    昨日我正在自個兒的姝妤宮中信手為一株斷腸紅添著水,帝君身旁的傳令仙官從外領著一個斂眉垂目的小仙娥進來,他說帝君念我掌管百花園勤勩多孤,特從近日新升上來的地仙中擇了一個老成練達的仙子送到我府上打下手。我想既然聖恩浩蕩,那就留著吧。


    她說在地上的時候她娘親給她娶過一個聽起來頗為文雅的名字:荊梔。我默了默,新升上來的小仙是沒有封號的,是以為了便宜行事,我就暫唿她為:荊梔。不想,這一叫,就是數十萬年。


    荊梔的性子伶俐乖巧,侍弄百花之時又是一副亹亹穆穆的樣子,很是討人憐愛。


    三百年後,她說星河宮內新住進來的繇稽小仙傻乎乎的,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模樣。於是她隻要得了空閑就會不辭辛苦地跑去星河宮逗弄那個傳說中的呆子仙官。一來二去,兩人就勾搭上了。


    多年以後,荊梔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語重心長地告誡我:男人,無論表麵是看起來傻傻的還是自詡聰明的,一旦撞上了那個他願意赴湯蹈火的人,就會心甘情願地變成她一人的專屬傻子。


    晤,多麽深刻的領悟。從始至終,也隻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後知後覺。繇稽對她的司馬昭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平日裏各處仙宮中婢娥仙子的談資八卦皆源於此。這或許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繇稽用假道伐虢的計策騙得荊梔的一顆閉月羞花心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之後,便時時攛掇我也用這種高深莫測的法子賺取司天的銅牆鐵壁心。彼時我總是嘴角抽啊抽的,顧眄與他:有多高深恐怕不見得,莫測倒還算恰如其分。獨獨思慕人家多時竟還讓心上人不得要領左右猜測,此時卻還敢舔著臉四處宣揚,尊自己為成功典範,忒地不要你那南天門臉。


    況且,司天的一整壁心獨缺一瓣情心之事我是略有耳聞的,我知道,就我傾慕他這件事來說隻能是文火熬湯--慢慢來,急,是急不得的。


    於是,我這把雨後新薪就如此不徐不疾地耗在司天身上幾萬年,時不時的遣荊梔往他的星河宮今兒送一株秋水芙蓉、明兒送一株紫棠芍藥,荊梔說我借花傳情、投枝送香的手法比著隻會口花花磨嘴皮子的繇稽不知高明了多少重。


    我黯然神傷,涼涼輕歎:無論多麽陳舊抑或新穎的法子到最後總是希望莫要竹籃打水,可是眼看中我送出去的花兒比自個這些年看過的還要多,怎地司天連一片楮都不曾投來?


    久了,我也習以為常。後來我才如夢初醒,在這天垠地荒裏頭無論或人或仙,隻怕的就是一個習以為常,這是世間上最無可奈何且隻能自認福祚的法子。而在自認倒黴的這些年頭,我從來都未想過委捐,哪怕一次都沒有過。我甚淒涼地發現,原來在某一件事情上堅持久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


    幸好,我係在司天身上的一顆心,還是熾熱滾燙的。


    過了許多年,我大抵忘卻了自己是如何被他迷得心魂顛倒的、也模糊了他是甚時偷偷紮根在我心尖上的,一直一如既往地將一整壁麵如芙蓉柳如眉的熱臉摩挲在司天的屁股上,孜孜不倦。好多事,在不知不覺中,忘得一幹二淨。我自認為,這樣甚好。


    天晴疏朗時,荊梔拉我一道前往人間遊賞,我欣欣然頷首應了她。


    現在迴想起來,那可能是我此生做過唯一恣心妄為的事情。


    司天,我是槿萱其實我是不該如此逼你的,可是……你可曾愛過我麽,哪怕一點點,對我來說,也是好的。


    在眾目睽睽中,我一番白剖得淋漓酣暢,驀然迴首間,早已是麵紅耳赤羞不可言。


    那之後,青城山的白兮仙執到我房中燕坐,與我寬懷。


    她道:一樣花開一千年,獨看滄海化桑田。一笑望穿一千年,笑對繁華塵世間。我愣了一愣。


    她道: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我深以為然。


    她道: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我黯然心碎。


    她道:人生熱隻如初見……我靈台十分清明地想起那個人俊逸倜儻的綽姿。


    人生熱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易變易變,全不由心。


    ……


    魔族亂階之後,黎宸君吊民慰傷,更下罪己詔彰明於天垠地荒。


    而司天天神在一派澄明中卻給見今的帝君黎宸上了一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奏章,洋洋灑灑數千字,內容引經據典、析精剖微,足使聞者引以為戒,過目者裂眥嚼齒。


    其劍鋒所指者,老帝後也。


    這份十分上眼藥的奏章被勃然大怒的黎宸撕的粉碎,並當即於朝堂之上褫奪了司天天神星河宮掌天之職,令其在府內禁足反省悔過。


    龍有逆鱗,觸之必亡。能使得平素溫文爾雅的黎宸對神族舉足輕重的司天天神狠心如斯,可見司天這份充滿火藥味的奏章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七寸。


    數日後,尚處險境自不知的司天天神又龍飛鳳舞地再次遞了一道奏章擱在了黎宸的案幾上,這次他很有自知之明,等不及黎宸君大發雷霆,徑自帶著繇稽下到青城山上過起了不問世事的逍遙歲月。


    又過數日,老帝後自請到火竹山看守十萬火竹。而後黎宸親自前往青城山往複三顧,才終請迴司天天神重掌掌天一職。


    百花葳蕤時,滿園盎然爭競鬥豔。


    清風拂過,一縷馨香嫋嫋蕩漾在鼻端。


    眼前,霎時多了一隻白淨修長的手掌,掌中此刻揝著的,卻是一株盛得極為豔麗的並蒂蓮。


    我詫然迴頭,那人卻,近在咫尺天涯間。


    他邪魅一笑,眼梢眉角盡顯溫柔地和顏悅色道:“以後,換我來日日送你香花,可好?”


    我微微一愣。


    原來他竟記得,並蒂蓮,是我贈他的第一株花。


    水中仙子並紅腮,一點芳心兩處開。


    想是鴛鴦頭白死,雙魂化作好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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