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葉歡,我父母是鷺江鋼銼廠技術工人,尤其是我爸爸技藝精湛,甚至還沒有退休就與工廠簽下返聘合同。總的來說,我的前半生家境殷實,吃穿不愁。


    記得那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爸爸跟領導譚廠長去了趟鷺江東郊的麻城,傍晚迴家的時候還帶迴來了十幾本關於賭石與翡翠鑒賞的書,悶頭便撲進了臥室裏,連晚飯都顧不上吃了。


    從那之後,爸爸就好像著了魔似的研究賭石。剛開始他隻是小賭,有賺有虧,可越賭越大——尤其是譚廠長花6000元賭出一塊三十萬的玉料後,爸爸幾乎是瘋了。三十萬,他大半輩子省吃儉用才掙了那麽多!


    大三的時候,媽媽給我打電話要我趕快迴來,她語氣十分急迫但沒有說為什麽——我隱隱猜到了她為什麽給我打電話,連忙星夜兼程趕迴鷺江。一進家門就看到父母在爭吵。


    “你瘋了?這是我們給阿歡準備的房子!”媽媽聲嘶力竭道。


    “你閉嘴!拿這一百二十萬,我能輕鬆賺十倍迴來!”爸爸已經跟我小時候記憶裏的他完全不同了。


    他眼窩深陷,身材瘦的不像話。因為每天混跡在麻城的場口,渾身皮膚曬的黝黑。現在的他渾身青筋暴起,看著母親就像看著一個仇人。


    “阿歡,你快勸勸你爸。”媽媽看到我,連忙喊道:“房子的月供我們都沒還完,他簡直是瘋了!”


    我趕忙走過去拽住他的肩膀,輕聲道:“爸,十賭九輸啊!你冷靜點。”


    “三天前老馬在天九賭霧贏了九萬。”


    霧是石料外皮與底的一層膜狀體。上好的霧不僅要薄,還要剔透。賭霧是賭石延伸出來的一種玩法。


    父親眼神通紅的看著我,卻幾乎是哀求道:“老馬是上個月被我帶進來的,我研究了八年,連一萬都沒有掙到,可你瞧瞧他們!阿歡,我再不下手運勢就丟沒了啊!”


    賭石的人極重運勢與規矩,我跟著爸爸去麻城賭石,耳濡目染之下也學得了不少東西。可即便如此,我在聽到爸爸要買的石頭後,也不免有些心驚肉跳。


    爸爸常去的天九場口新進了一批來自木那的料子,其中有一塊料子重達23公斤。原石本身種老、帶色、料子大。


    爸爸說這塊石頭顏色極辣,極有可能會出好料!當然他能看出來別人也能看出來。


    這塊石料在場口標價120萬元。但這塊原石本身裂多,棉多,色根在表皮,風險也十分大。所以不少人都在觀望。


    爸爸激動的抓住了媽媽的肩頭,道:“要是我贏了,咱們家可就發財了啊!”


    媽媽哭喊道:“我不想發財,安安穩穩過日子就不好嗎?”


    “頭發長見識短!”父親怒極,一巴掌打在了媽媽的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整個房間都安靜了。


    在我記憶裏,這是爸爸第一次打媽媽,也是最後一次。


    媽媽似乎沒想到爸爸會動手,在愣了整整五秒後,摸著臉衝進了臥室,摔門的時候,她尖叫道:“你拿吧!拿了我們就離婚!”


    爸爸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但隻是一瞬便恢複了,他攥著房產證,看著我道:“阿歡,跟爸爸去麻城。我要你親眼看著咱們家翻天覆地的這一幕!”


    爸爸的眼神裏透露著癲狂,我不敢質疑,隻是點了點頭。


    我與爸爸深夜趕向麻城,臨走時,他深深望了眼公寓樓,旋即攥緊了拳頭。


    ......


    當我們坐公交車來到麻城後,爸爸輕車熟路帶我來到了天九場口。爸爸一進門,便把房產證拍到了桌子上。


    “老葉,你還真把房產證帶過來了?”旁邊傳來一道訝然的聲音,他是爸爸的同事老馬。


    “你別管!”爸爸的眼睛死死盯著正前方的展架,他轉頭對老板道:“辦手續吧,那塊石頭我要了。”


    老板吐掉嘴裏的檳榔,拿起我們家的房產證看了幾眼,笑道:“葉老二,祝你好運。”


    看到他們把我家的房產證拿走,我心如刀割,心裏忽然變得空落落的。可見老板把展架上的原石抬到桌上後,我跟爸爸的唿吸不由急促起來。在我們眼中,那不僅僅是原石,上麵還承載著我們的命運。


    玉商跟玩家聽到有人要賭木那來的那批料子,紛紛圍在了大廳裏。不少人看著中心裏的我們,議論紛紛。


    “媽的出手晚了,這麽好的料子便宜別人了。”一人捶胸頓足道。


    “得了吧,從這塊料子來到現在你就一直叫。朋友,你是不是這裏的拖?”


    “我警告你,你可別汙蔑好人......”


    “小心點吧,最近木那那邊出了不少神仙料。就連賭石世家的那幾位都折在了老緬。”


    不少人都在慫恿我們。


    “快切,快切!”


    房產證已經抵押在了料場裏,爸爸沒有了退路。他死死盯著桌上的石頭,唿吸粗重起來。


    “老板,怎麽玩?”一位料場的工作人員詢問道。


    “我自己切。”爸爸將切石師傅拉到一邊,而後抱著石頭坐在了切割機上。


    麻城這邊料場十分優質,以至於衍生出了許多玩法。除了賭霧、賭種、賭裂外,關於賭石也分為半明半賭跟暗賭兩個說法。


    而爸爸根本無心去玩那些花頭,開動機器小心翼翼的磨去了原石石腹上的凸起處。


    由於地質作用跟風化反應,大部分石料的凸起處都是其石肉成色最好的地方。所以那裏是最適合開門子的地方,結合凸起周遭的情況,厲害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肉質的珍稀程度。


    砂輪機緩緩停歇,爸爸拿水衝了一遍石麵,頓時就露出了一抹鮮豔的綠色。


    這抹綠不同於尋常綠色,色體厚重,碧綠欲滴。在看到這個窗子的時候,我的心髒幾乎驟停下來。


    “我操,正陽綠?”


    有人把我的心裏話喊了出來。


    正陽綠是翡翠一種極為罕見的色,正陽綠給人以凝重聞名著世,其雖沒有帝王綠那麽昂貴,但也是價值連城的。


    由於正陽綠桌子在市麵上一直是有價無市的狀態,所以光一對鐲子就值上百萬。而這麽大一塊石頭......


    我的視線沿著窗口順著莽帶向下看去,心頭火熱到了極點——不說色進去,就是進去一半,這麽大的石頭也能掏出十幾對鐲子啊!


    “果然是好料!”又有人喝道:“那兩個,不要再切了,我出五百萬收這塊石頭!”


    五百萬?


    聽到這個價格,我的眼瞬間就紅了,急忙看向爸爸:“爸,出了吧。那可是五百萬啊!”


    賭石圈有句老話,叫做擦漲不算漲,切漲才算漲。雖然這塊石頭開出了正陽綠的窗,但誰知道它的顏色能不能進去?如果賭色沒賭贏,那我們可什麽都沒了!


    爸爸卻搖了搖頭,咬牙道:“不賣!”


    “混蛋東西!”那人氣急叫罵起來:“敢拒絕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爸爸的神情充滿了掙紮與動搖,我明白爸爸的心思——如果我們現在就帶著五百萬迴去,爸爸一定會被媽媽跟其他人高看的。可這抹綠真要進到石頭裏,那我們掙得可不止三四個五百萬了。


    賭,還是不賭?


    旁邊的人跟切石師傅勸著爸爸同意這筆交易,見好就收。可爸爸咬了咬牙,麵紅耳赤的吼道:“誰也不賣!”


    爸爸的話震驚了所有人,他們不由麵麵相覷起來。


    爸爸看著我道:“阿歡,你信爸爸嗎?”


    我點點頭。


    “有你這句話,爸爸就放心了。”爸爸說完,在一眾又羨又妒又惡毒的目光中發動了切割機。


    機器轟鳴,火花紛飛。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靜待最後一幕。


    刷拉!


    一溜火花擦著鋸片飛出去打在了旁邊的牆上。有人隔著手巾捏起來,端詳半天,不可置信道:“這是......鉛塊?”


    聲音漸停,煙霧彌散。我轉過頭,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到爸爸的臉蒼白的可怕。


    不是錯覺,爸爸肩膀顫抖,他抬起手,手心有一灘墨綠色的東西。


    爸爸張了張嘴,臉上一片死灰,他失心瘋的笑道:“牙膏,薄荷味牙膏,操你嗎的牙膏,哈哈哈哈!”


    牙膏跟鉛塊是原石作假的常用事物。牙膏會擋住原石原本的肉質,形成玩家們最喜歡的濃綠、滿綠。而鉛塊質量與翡翠相當,就算用水容計量法都測不出假貨與真貨的差別!


    猶如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心,我站在原地,心中一片寒冷。


    ——我們竟然花全部身家買了一塊假石頭!


    先前那人更是冷笑道:“還好老子沒買,差點打了眼。嘿,謝謝你啊,倒黴蛋。”


    看到這一幕,看客們紛紛歎氣散去。老馬跑過來拉住爸爸,恨鐵不成鋼道:“老葉,你糊塗啊!”


    我爸爸隻是傻傻的看著分層的原石,眼睛無比空洞。


    房子被他抵押了120萬,如今全數進了料場老板的口袋。僅僅幾個小時的功夫,他便把夫妻二人辛苦一輩子的積蓄揮霍完了。


    我歇斯底裏的衝過去抱住半塊原石摔在地上,胸口就像堵了一塊石頭,煩悶且憤怒。


    怎麽會這樣?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


    我心髒一陣陣抽疼,轉過頭看向爸爸。爸爸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他喃喃:“我的經驗是對的,我的經驗是對的......”


    我看也不看地上的原石,咬牙攙扶著爸爸走出了這家商店。爸爸全部身體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睛一片灰暗,嚇得我連忙安慰起來。


    “爸,錢沒了可以再掙!我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咱們一起工作還錢!您千萬要頂住啊!”


    爸爸無神的看著我,過了好久,他垂下頭,羞愧道:“阿歡,對不起,是爸爸害了你。”


    我什麽也沒說,隻是扶著他輕聲道:“好了,我們迴家。”


    這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來的,渾渾噩噩走到自己樓下後,爸爸猶豫間掏出手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手機撥通後,裏麵傳來媽媽冰冷的聲音:“房產證呢?”


    爸爸沉默片刻:“......賣了。”


    “賣了?”媽媽冷笑一聲,道:“葉凱,我跟律師聯係好了,明天我們就去辦離婚手續。今晚你愛去哪去哪吧。”


    啪嗒一聲,媽媽那邊掛斷了電話,與此同時樓上的燈也熄滅了。


    我看著爸爸,發現爸爸嘴唇顫抖,臉色十分蒼白,他對我露出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說:“看來咱爺倆今晚要住賓館了。”


    我安慰道:“明天我去找媽,今晚你好好睡一覺吧。”


    我們隨便找了個小旅館住了進去,開房間的時候,爸爸直接開了兩間。我本來是有些詫異的,後來覺得還是要給爸爸一些私人空間,就沒有說什麽了。


    住進旅館潮濕的房間,我蓋著充斥著黴味的被子怎麽也睡不著。一想到我們家從此就要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就悲從中來,就這麽胡思亂想間,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深夜的時候,有人把我叫醒,我睜開眼,看到是爸爸正拿著一張紙條放在我的床頭。


    “......爸?”


    “阿歡,如果哪天你跟媽媽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就打給這個號碼。”


    我睡眼惺忪的接過紙條,爸爸還說了幾句什麽,最後拍了拍我離開了。


    我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睛,再次醒來已經大中午了,門外十分嘈雜,還伴著女人的尖叫。


    我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腦袋,餘光瞥到枕頭旁的紙條,這才驚醒——昨晚發生的不是夢!


    那道尖叫聲給了我十分不好的預感,我匆忙穿好衣服,打開門,看到好多人站在爸爸房門口。我拚命擠開人群,走進房門,目睹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爸爸吊在鏈接風扇的一根繩子上,臉色鐵青,早已死去多時了。


    店老板認出了我,他抓著我的衣領,怒罵我爸爸的自殺給他店裏帶來了多麽多麽惡劣的影響。


    外麵傳來警笛鳴叫,我跌坐在地,腦海一片空白。


    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麻布。


    我知道,我們家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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