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宮,這個地方周元來了數不清多少次了,但幾乎每一次都是同樣的場景。


    大師姐坐在那個椅子上,批閱著桌上堆滿的奏折。


    驀然迴首,周元才發現這些年來大師姐的的確確太勤政了。


    即使是中秋節,她都沒有休息過,坐在這裏似乎成了她的宿命,她的牢籠。


    她的靈魂都被桎梏在這一張小小的桌子上,不得解脫。


    看著她因抽泣而顫抖的肩膀,看著她長發垂落,遮住了疲倦的臉龐,周元不禁歎了口氣。


    他走了過去,走到了昭景女皇的跟前,微微抱住了她的肩膀。


    昭景女皇抬起頭來,胡亂擦了擦眼淚,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她聲音略有些慌張:“小師弟,你迴來了,你看,這裏有好多折子,都是關於改土歸流的,鄧肅在西南做得極好呢。”


    她端起一摞折子放在一邊,又指著另外一摞說道:“這些是中原新法鋪設的進度和成效,經過兩年多的深耕,那邊呈現的趨勢是積極的,是值得借鑒的,我們正在總結經驗,不斷朝其他省份推廣呢。”


    周元打斷了她:“子時了,為什麽還不睡?”


    昭景女皇微微一怔,隨即低聲道:“現在事情多,政務壓力大,內閣成員又不滿,我得做事情啊。”


    周元道:“小莊說你最近四五個月,睡覺的時間少得可憐,要麽隻睡一兩個時辰,要麽幹脆熬通宵。”


    “一個月之中,你隻有大約十天睡了覺,總共加起來才二十多個時辰。”


    “大師姐,你這樣身體會吃不消的。”


    昭景女皇小聲道:“別說這些了,我內力深厚,不怕的。”


    “你看啊小師弟,最左邊這些折子,是關於開海的,諸多大臣都有不同的意見,而且並不是胡說八道呢,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他們對開海研究這麽深,隻要把他們的看法整合出來,或許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體係。”


    “這邊是鹽務的折子,唐一朝雖然年輕,但是做的真不錯呢,這個人將來可以當成閣臣培養。”


    “哦對了,還有呢!”


    她站了起來,從後麵架子上又抱下一摞折子,興奮道:“你看你看,這些是大同鎮、薊州鎮和濟南府發來的奏折,關於招兵滿員、整軍訓練和聯合軍演,閔天瑞和王雄他們都有獨特的看法。”


    “你想不到吧,在南方短短幾個月,他們已經……”


    周元忍不住打斷道:“大師姐!子時了!我們休息吧!”


    他看到了昭景女皇眼中的血絲,看到了她的臉色像是染上了一層灰。


    昭景女皇道:“先不說那個,我跟你講啊,今年各省的賦稅報表上來了,秋賦將在一個月之內運到神京,再由戶部安排發放。”


    “我們等這筆錢可是很久了,現在我連內帑的錢都沒了,哈哈,那些女官的月俸都欠了兩個月了。”


    “等這筆錢到了,我打算加大對軍器局的投入,你說的沒錯,這是武器更迭的時代,有槍有炮,才有底氣啊。”


    “還有…還有…哦對,興國,我把興國收為義子了,你知道的,我沒有孩子。”


    “對了,甘肅鎮那邊來報說最近韃靼土默特、鄂爾多斯、永紹不諸部有些不安分呢,我懷疑是吐魯番汗國和葉爾羌汗國在搗鬼,他們分食了和碩特部,現在壯得厲害,野心也**了起來,我覺得…”


    周元大聲道:“官妙善!”


    昭景女皇呆在了原地。


    周元把她的肩膀掰了過來,捧起了她的臉,道:“你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身體快撐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你心裏到底裝了多少事?”


    昭景女皇張了張嘴,喃喃道:“沒…沒啊,我隻是…我隻是想有點用。”


    “小師弟你看這些奏折,我都很用心在批閱呢,我…我是有用的對不對?我是能幫到你的對不對?”


    “我真的有能力處理好政務,我真的能幫你分擔壓力,雖然…雖然你已經得到了我的身體,你得到了一切,但…但我不止有身體的,我還有智慧的,我政務能力真的很可以的。”


    “你說過,即使你永遠會讓我做皇帝的對不對?”


    “你說過我是天下的皇帝,你是我的皇帝對不對?”


    “如今你打敗了島寇、佛朗機和荷蘭人,你全部得到了我,你還會讓我做皇帝嗎?”


    “你會拋棄我嗎?”


    周元看向她,平靜道:“那個位置,就那麽重要嗎?”


    “不、不是的…”


    昭景女皇連忙道:“我不太在意這個位置的,但我想做點事,我想為大晉、為百姓做點事的。”


    “我不能做小女人啊,我做不了那個,我這麽多年來所學習、所成長的一切,都是為了造福百姓啊,我不會伺候人,我做不了你的嬌妻的。”


    “你已經得到我了,全部得到了…你…你千萬不要食言啊,千萬不要讓我下去啊!”


    “我雖然不如你,我做不到力挽天傾,但我真的是明君啊,我很善於處理政務的,那些雜事你一定很不耐煩的,我可以幫你啊。”


    “我是明君啊!我勤政愛民啊,我沒理由退位的…”


    周元抬起了手,想要一巴掌把她打醒,卻又忍住了。


    他心疼,他不舍得打。


    大師姐沒有錯,她隻是病了。


    她的病有很多來源,自己也是病源之一。


    周元自認為,沒有資格打她。


    權力啊,權力,到底是人們擁有你,還是你擁有人們?


    皇帝啊皇帝,到底是人在做皇帝,還是皇帝在蠱惑人去做。


    大師姐做了十二年皇帝,坐得越久,就越舍不得這個位置。


    她從一開始就這麽權欲熏心嗎?


    絕不是的。


    是這個位置的問題,它就像是毒藥,會不斷侵蝕人心,改變人的模樣,扭曲人的靈魂。


    它逐漸消滅著官妙善,逐漸滋養著昭景女皇,以至於,大師姐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


    她的初心是為了這片世界而努力,她此時此刻,或許也是這樣想的。


    但她靈魂深處,已經被皇權套上了深而沉重的枷鎖。


    她察覺不到,她病得很嚴重。


    周元看著她憔悴的臉龐,那精致的容顏上滿是不安和恐懼。


    周元的確得到了她的身體,也剝奪了她僅有的安全感。


    而在剝奪之後,周元並沒有給她足夠的安慰,而是迅速南下,繼續去建立豐功偉業。


    每一次大捷,都讓昭景女皇高興,也讓她更加恐懼。


    她覺得自己沒有底牌了,隻能任人宰割了,她開始怕,開始變得扭曲…


    這一切都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該怪什麽呢?你我心中都有答案。


    周元握住了昭景女皇的手,沉聲道:“我要帶你出宮。”


    “出、出宮?去哪裏?”


    昭景女皇微微一愣,就被周元往外拖。


    她大聲道:“別,別帶我走,別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要做事的,這些折子還要批閱,它們需要我批閱啊。”


    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她需要那些折子,還是那些折子需要她了。


    但周元依舊在拉著她往外走。


    他沉聲道:“小莊你別跟著我們,明天你去找鄧博尺,告訴他,陛下有事出宮,歸期不定,讓他組建臨時隊伍,批閱奏折,處理政務。”


    “一切商量著來辦,但他有最終決策權。”


    昭景女皇大聲道:“你、你怎麽能把這些事交給鄧博尺,他可是你的政敵。”


    周元沉聲道:“沒有政治身份的訴求,又哪裏來的政敵。”


    “走吧大師姐,我們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可以找到我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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