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件事,懿澤入夜後來到宮中,見到了已經躺下的綿億。


    自從換了身份之後,綿億每次見到懿澤都是夜間,他都習慣了。但懿澤心裏卻明白,這一次跟之前不一樣,因為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麵,她說了許多話,一直說到綿億不住的打哈欠。


    懿澤問:“你困了?”


    綿億笑問:“額娘一向不愛說話,今晚怎麽話多起來?”


    懿澤推說道:“現在,家裏的那個孩子,比你更需要我,我要照顧他,就沒有那麽多時間見你。這樣,我就會很思念你。”


    綿億卻並不在意,笑道:“來日方長,額娘還是迴去睡吧,真的很晚了!”


    懿澤不敢故意拖延,她害怕被揭穿,於是點點頭,笑道:“那時候綿脩喜歡聽我唱歌才能睡覺,今晚我也給你唱歌哄睡,好不好?”


    “好啊,我還從來沒聽過額娘唱歌。”綿億有些小小的興奮,就安靜的躺著,準備聽懿澤唱歌。


    懿澤其實不太擅長唱歌,她會唱的也就隻有一首,還是為了當年哄綿脩睡覺特意學的,才剛唱了兩句,綿億就忍不住發笑。


    懿澤問:“是不是很難聽?”


    綿億克製住了自己的笑容,道:“沒有,額娘唱的很好,很有愛的味道。要是能在十幾年前唱給我聽,就更好了!”


    懿澤聽了這句話,眼淚落下。


    綿億忙用衣袖給懿澤擦淚,道:“我說錯了,額娘別難過,現在唱,也一樣好的!”


    懿澤勉強笑笑,繼續把歌給唱完了。綿億真的太困了,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懿澤替綿億蓋好被子,默默的離開了。


    她仍然是隱身離開紫禁城的,在無人的大街上現了身。自從卓貴給榮王府添置了侍衛之後,她出入就不太敢像之前那般肆意了,基本都是以正常人的方式走進走出。因為蕪蔓居是榮王府的後樓,她最常從後門進去。今日她走到後門外時,發現後門已經被侍衛緊閉了。


    寂靜的夜半,她留意到有一個人影徘徊在不遠處的街角,那是永瑆,永瑆也看到了她,輕輕咧嘴一笑。


    懿澤走了過去,走到了永瑆麵前,問:“你是在等我嗎?”


    永瑆笑著點了點頭。


    懿澤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哪?”


    永瑆笑道:“你現在整天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我一個凡人,哪有本事能輕易找到你?不過是睡不著,出來碰碰運氣罷了!”


    “為什麽睡不著?”


    “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心裏害怕吧!”


    “怕明天會死?”


    永瑆點了點頭。


    懿澤想了想,大凡吹了牛皮的人,在麵對別人言語刺激時,都很容易一時腦熱逞英雄,但靜下來的時候,想想就可能會後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不太確信的問:“你後悔了?”


    永瑆搖了搖頭,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


    懿澤也笑了笑,其實她挺害怕永瑆反悔的,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她也實在找不到願意幫她的人了。


    永瑆低著頭,靜靜站著,似乎有話想說,又難以啟齒,猶豫了一會兒,才喃喃而道:“其實……我不是什麽勇士,從小生活在太後她們的淫威之下,讓我很怯懦,一看到太後或皇阿瑪,我就控製不住自己開始緊張。我大概是害怕別人知道我的怯懦吧,有時候難免就會在底下人麵前耀武揚威,不知不覺中,我就變成了一個討好上邊、欺壓下邊的人。現在想想,這樣的自己還真是挺討厭!恨我的人應該不少,他們都想整我,但又不敢,那時候,我看到他們恨我牙癢癢又拿我無可奈何的時候,我簡直是春風得意。直到你和四嫂煽動我老婆整我,把我多年努力積攢在皇阿瑪心中的優秀印象全毀了,在滿朝文武麵前顏麵盡失,再加上福康安那頓狠揍、皇阿瑪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知道讓多少人覺得大快人心,我可以想象,他們連睡著都能給笑醒了!按照我先前的脾氣,我一定跟你們死磕到底,一定要把你們整的比我更慘!”


    懿澤道:“關於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毀了你的前程,是我做的過分了,我誠心誠意的向你道歉,如果你要報複,我也無話可說。”


    永瑆無奈的笑笑,問:“要是明天就死了,還有機會報複嗎?”


    “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們的。”懿澤鄭重其事的承諾著。


    永瑆握住了懿澤的手,滿懷期待的問了一句:“如果……如果過了明天,我們都還活著,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按照懿澤的為人,她應該會本能的把手從永瑆手中拿開,但是她沒有,因為心中的愧疚、更因為有求於人,她害怕得罪他,但她不能撒謊,她很誠懇的問:“如果我現在說不行,你明天會失約嗎?如果我現在說可以,你不擔心我在明天之後會過河拆橋嗎?”


    聽了這句話,永瑆隱隱的感覺到一種悲哀,苦笑著問:“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僅就隻是你明天對我的求助了?”


    “當然不是……”懿澤心裏突突的,她很為難,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我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機會很渺茫。這兩年,我曾有過兩種念頭,第一種是死纏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們之間有叔嫂名分,我已經是快三十的人了,你更是兒子都比你高了,那樣真的不合適!還有第二種念頭,就是放下你,我確實嚐試過、努力過,盡可能的不見、不念、不想,希望時間可以淡化一切。我們應該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了吧?可是你竟突然跑到我家裏來!一見到你,我就沒辦法無動於衷!而且,你們找我去做的事,它實在是太……”永瑆停頓了一下,隻覺得哭笑不得,他仰天長歎一聲,笑道:“可能你和四嫂都不怕死,因為你們的心愛之人都已經不在,活著不過是為了孩子、為了責任。但我怕死,雖然我現在也過得不怎麽樣,但隻要我的心愛之人還活著,我所期待的幸福也就還有希望!可偏偏是我愛的人準備去送死,我除了舍命陪君子,還能怎樣?”


    懿澤很感動,但她還是無法給與一個肯定的答複。


    永瑆抱住了懿澤,在街角,在黑夜中,抱的緊緊的,深情的唿喚道:“懿澤……我並不貪心,你怎麽能要求我拿命去幫你,然後還什麽都給不了我?你的心怎麽能這麽狠?”


    懿澤沉默著,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永瑆直唿她的名字,叫的那麽親切。她很害怕,她想起了胡雲川,當年就是因為胡雲川為她付出了太多,以至於性命,她卻沒有任何給與,那種負罪感讓她多年不能心安。現在,她竟然主動要求另一個人不對等的付出,她也深深為自己的決定吃驚。


    “為什麽我隻能被利用?他們利用我,你也利用我,所有的人都在利用我!這樣的生命,幾乎了無生趣……”永瑆的下巴緊貼在懿澤的肩膀上,他的眼神是那樣絕望,悲哀的傾訴著:“我都可以把命交給你,你怎麽就不能騙我一個晚上?哪怕隻有一夜的溫存,也總勝過一無所有!你連一夜的時光都不肯施舍給我!”


    懿澤不會去擁抱他,也不會推開他,她靜靜的問:“你要我怎麽給你這一夜的時光?”


    永瑆的頭從懿澤肩上挪開,他的雙手依然扶在她的雙肩上,迷茫的看著懿澤,他覺得這個氛圍怪怪的。


    懿澤又問:“是就像現在這麽站著說話,聊一夜?還是咱們找個地方,我陪你睡一晚?”


    永瑆第一次聽到懿澤說出這樣赤裸裸的話,聽得心裏毛毛的,他的心跳得好快,敢問又不敢問的問出一句:“你願意?”


    “我都可以接受。”懿澤的神情一如平常。


    “可以接受是什麽意思?”


    “有件事,在這大半夜講給你可能不太合適,我曾經在永琪的墓前見過他一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鬼魂,反正後來就再也見不到了。但是在見到的那晚,我們聊了很久,我問他有沒有為我和你的事生氣,他說他知道我隻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但他還是吃醋,因為他的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雖然我並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我已經在心裏發過誓,會為他守一輩子。”懿澤抬起頭,看著永瑆,繼續說:“但是今天,我可以為你破例,因為我虧欠你,沒有別的可以報答你。”


    永瑆的手離開了懿澤,他的目光也從柔情變得鋒利,冷笑著問:“你當我是什麽人?你這種‘報答’簡直是對我的侮辱!老子睡過的女人多如牛毛,不稀罕你這種生過幾個孩子的寡婦!”


    撂下這兩句十足難聽的話,極盡羞辱之意,永瑆飛一般的跑開了,消失在無盡的黑夜中。


    次日清晨,孟冬如約來到宮中,哄琅孉跟她出去玩,果然琅孉就跟容妃嚷著要和孟冬出去玩。


    容妃自撫養琅孉以來,生怕讓琅孉不如意,惹乾隆不快,且孟冬之前也照顧過琅孉一陣子,並無不妥,便允諾孟冬帶琅孉出宮,但帶了常日伺候琅孉的一個乳母、兩個宮女,又備了一輛馬車,派幾個鍾粹宮的侍衛駕車以及保護琅孉。


    琅孉年紀小,一坐車就容易犯困,走出皇城沒多遠,就靠在孟冬身上睡著了。


    懿澤覺得這是個機會,以法力定住了馬車,定住了隨行的嬤嬤宮女、侍衛等,並同時控製他們都不能說話。


    雖然看不到懿澤,孟冬也猜得到是懿澤在做法,她便不動,還輕輕的拍著琅孉睡覺。其他人都忽然不能動、不能言,都感到奇怪極了。


    懿澤就帶著所有定住的人,一步跨到榮王府,送到蕪蔓居的一間空房中,交於卓貴看管著。她將昨晚從乾隆那裏偷來的神符給了卓貴幾張,並囑咐卓貴道:“如果太陽落山時,我還沒有迴來,你就把神符貼在他們身上,他們會恢複正常,自行迴宮,你就不用管了。若有罪責,都推在我身上。”


    卓貴迷茫的問:“格格到底要幹嘛?”


    懿澤問:“你信任我嗎?”


    卓貴笑道:“當然,現在這世上,除了我爹媽,我也就信格格了。”


    懿澤道:“信就不要多問,聽我的就行。”


    卓貴隻好不再問。


    懿澤又迴到馬車被定住的地方,親自駕著馬車,往霧靈山方向奔去。


    走在半路上,琅孉睡醒了,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看著周圍,問:“嬤嬤到哪裏去了?”


    孟冬笑道:“他們都躲貓貓去了,四嫂陪你去找,好不好?”


    琅孉開心的點點頭。


    馬車快到皇陵時停了下來,懿澤掀開布簾對孟冬說:“馬車太招眼,我們還是棄車走路吧!”


    孟冬便抱著琅孉下車。


    琅孉打量著懿澤,趴在孟冬身上,問:“這是誰?”


    孟冬笑道:“那是五嫂,你之前也見過幾次的,怎麽就忘了?”


    琅孉撓了撓頭,噘著小嘴看著懿澤,懿澤也朝琅孉笑了笑。


    她們向前走了一段,遠遠看到有些守靈的人,零零散散的進出來往。懿澤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山上無人,上山前這一段,我們還是隱身比較好。”


    琅孉不解的問:“我們是要上山玩嗎?”


    孟冬抱著琅孉,笑著說:“對!嬤嬤躲貓貓躲到山上去了,我們要上山去找,從現在開始,我們不要說話,靜悄悄的,等找到嬤嬤的時候,嚇她一跳,明白了嗎?”


    琅孉聽了,很是得意,就答應了,安安靜靜的隨孟冬往山的方向走。


    懿澤施法讓三人都隱身,琅孉渾然不覺,蹦蹦跳跳的往前走。孟冬時不時的把食指放在嘴前,向琅孉“噓”著示意小聲,琅孉就學著孟冬的樣子,也“噓”著,一起走到霧靈山腳下。


    漸漸的,她們走到了周圍幾乎沒有人的地方,孟冬也不再限製琅孉。琅孉很少爬山,興奮極了,早把找嬤嬤的事拋在腦後,沿途摸摸石頭、采摘野花,玩的忘乎所以。


    孟冬看顧著琅孉,一邊問懿澤:“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昨晚沒怎麽睡吧?”


    懿澤笑問:“難道你睡得好?”


    “肯定比你強,至少我是躺著的,睡不著也養神!”孟冬的話頗有些意思,這裏隱含的暗示就是懿澤昨晚肯定沒怎麽躺。


    懿澤隻是笑笑。


    “讓我猜猜你昨晚幹嘛去了!”孟冬壞壞的笑著,看著懿澤,風趣的問:“去看綿億?整理永琪的遺物?還是……私會了誰?”


    懿澤問:“你什麽時候長了‘千裏眼’了?”


    “我怕你被人勾搭,拋棄我,能不多長一隻眼睛嗎?”孟冬故作出色眯眯的眼神看著懿澤,然後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懿澤搖頭笑笑,道:“也就你,到了這種時候還能玩笑的起來!”


    “不然呢?跟你似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有用嗎?”


    “你可做好心理準備,十一貝勒可能會失約。”


    “你果然是私會了老十一!”孟冬用手指戳著懿澤的鼻子,翻著白眼,一臉不屑的說:“昨兒個白天還一本正經的,不讓我給你們騰地兒!”


    懿澤的心情很沉重,實在是玩笑不起來,道:“我說是真的,我們現在上去,可能真的隻有你我兩個人,你又不會武功,公主這麽小,等我追如蛟去了,連個保護你們的人都沒有!”


    孟冬笑道:“那也沒辦法,計劃趕不上變化也是常有的事,隻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唄!”


    琅孉摘了一大把野花跑過來,問:“你們在說什麽呀?誰說我還小?昨天額娘還說我長大了呢!我吃了好大一碗飯!”


    孟冬知道,琅孉現在嘴裏的額娘,指的是容妃。她又抱起琅孉,問:“公主,爬山累不累?”


    琅孉扯著野花的花瓣玩,道:“好像有一點累。”


    孟冬指著懿澤對琅孉說:“五嫂會飛的,讓五嫂帶我們一下子飛到山頂上,好不好?”


    “五嫂會飛?像鳥一樣嗎?”琅孉驚奇的拽住懿澤,吵嚷著:“五嫂帶我飛吧!我要當一隻鳥!”


    懿澤瞪著孟冬,道:“這種話你也敢說!”


    “沒事!她膽大著呢!”孟冬就把琅孉塞給懿澤,笑道:“她這麽貪玩,要是就一步一步的走,得走到什麽時候?”


    於是,懿澤一手拉著孟冬,一手拉著琅孉,雙腳離地,飛越過花草、飛越過山林、飛越過瀑布,也曾與鳥兒並肩。


    琅孉睜大了眼睛看著這裏一切的美景,笑得合不攏嘴。


    她們落在了山頂,看到對麵站著一群人,其中一個是永瑆,另外大約有三十幾個青中年男子,都站在永瑆身後。他們每個人都背了弓箭,地上還放置著一張很大的繩網。


    孟冬在懿澤耳邊嘀咕道:“看看,皇子就是皇子,人家都不會隱身,帶著這麽多人,也輕輕鬆鬆進得來!”


    永瑆笑著走到孟冬和懿澤身旁,作揖拜道:“四嫂、五嫂,你們好慢啊,等得我脖子都直了!”


    孟冬笑道:“十一弟果然言而有信,有些人正在擔心你會失約呢!”


    懿澤低著頭,沒有說話,“五嫂”這個稱謂已經讓她明白了永瑆此刻的心態。


    琅孉狂奔到永瑆跟前,大喊:“十一哥哥,你也來看我了?”


    永瑆抱起琅孉,笑道:“對!哥哥今天專程來陪你玩!”


    孟冬低聲問懿澤:“要你偷的神符呢?”


    懿澤拿出一打神符,也不知多少張,全部給了孟冬。


    孟冬接過,走到繩網旁邊,又從腰間荷包裏取出一個小盒子,裏麵裝的全都是漿糊。她向那些被永瑆帶來的人說:“有勞兄弟們,把這些神符全部粘在網上,如果不好黏附的話,就把每兩張神符對粘在網的內外。”


    這些人齊聲喊了句“遵命”,就利索的開始做事。懿澤蹲下一起幫忙,琅孉也跑過去,蹲在懿澤旁邊看,覺得很有趣。


    孟冬看了一會兒,又走迴永瑆身邊,悄悄的問:“這些人都哪裏找來的?怎麽看著倒像是訓練有素的兵?”


    永瑆笑道:“四嫂好眼力,他們都是福康安之前打仗時帶過的兵,都是見過大陣仗、絕對不會慫的。跟我也算打過交道,昨晚我去叫了一聲,就七七八八的來了。”


    孟冬取笑道:“一定是騙來的!要麽就是逼來的!”


    “怎麽會?”永瑆冷笑一聲,道:“我可不是你,滿世界的‘套路’。我已經‘從良’了,是完全按照五嫂的吩咐,跟他們講明了危險,特別交代了要他們都好好跟家人道別的!沒有欺騙、更沒有恐嚇!”


    孟冬悶悶的問:“那他們怎麽還敢來?你不可能有這麽多生死之交!”


    永瑆笑道:“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這些年省吃儉用,積蓄可多了!這些兵都是窮人,我跟他們每個人都簽了生死契約,昨晚已付了重金,並在契約上許諾,若死,再翻百倍給其家人,我在契約上蓋了印信,他們才來的。”


    “你竟然舍得放血?”孟冬望著永瑆,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要知道,永瑆的吝嗇可是出了名的,幾乎與他的書法一樣齊名。


    永瑆卻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道:“舍不舍得,要看是為了誰!再說了,我今天能不能活著迴去都未必,留著那些錢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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